1991 第八節

宋運輝看著老馬等人熱熱鬧鬧地出國,不由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觸外商,第一次出國。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可程序幾乎沒變,出國人的激動心情似乎也沒啥變化,甚至統一訂購西裝、皮箱的舉動也一成未變。唯一變化的是西裝,終於不再那麼死硬厚重。

宋運輝歡送走老馬等人。等過幾天又迎回老馬,考察的事就算勝利完成。老馬隻字沒提日商的要求,每日里只在辦公室與同好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馬等人勝利考察回來後沒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老馬等人被人告了,事情在部里鬧得沸沸揚揚。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原來老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還有照片為證。這一下,整個東海工廠炸鍋了。

嫖妓,這是多麼古老的字眼,這是一個解放初期就被消滅的字眼,竟然會活生生出現在當今生活之中,這是一個無比爆炸性的話題,稍一出現,一夜之間便在東海廠星火燎原,更在口口相傳中出現無數不同版本。老馬一聽見這個消息,就知道考察團里出現了內鬼,而且內鬼是哪一個,他也猜到,正是宋運輝親信方平手下那個斯文技術人員,但為時已晚。從老馬到老趙,一干人都無顏見人。

隨即工作組進駐東海廠。

小拉一聽到風聲,就打電話過來問宋運輝:「你設計的?」

宋運輝連忙否認:「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揮得了東海廠的同事,怎麼可能指揮日本人搞那一套。唉,他們到底是黨性不強,沒能抵擋誘惑。不過小拉兄,你怎麼能說我設計的,這指控我可擔當不起。」

小拉笑道:「問題是目標都指向你。首先,老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發的人正是俗稱你的人的隨訪人員。小夥子敢越級告發,誰在撐腰?」

宋運輝也是笑道:「這麼說,如果我還說是巧合,就沒人信啦,我索性也別裝矯情了。呵呵,不過有沒有人懷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們訂購該日商的設備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來這事兒是團伙合謀。既然出了這種醜聞,那個誰誰也沒話好說,也得躲那日商遠遠地避嫌,這事兒啊,還真是一舉多得。無論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著點,別讓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發。」

宋運輝微笑:「小拉兄,這件事的主體,並不在誰的告發,而是在醜聞這件事本身,這是你我誰都無法設計的事。因此所有相關的人,怨誰都不如怨自己,你說呢?我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刻,就知道有人肯定會怨上我,有人從不會審視自身的錯誤,永遠都是從別人身上找理由。可問題是,我很難申辯,我不忍這個時候跳出來揭露本質撇清關係。小拉兄,只有你體貼我,你得補彌補我吃這個暗虧的心理損傷啦。」

小拉一笑:「我心裡有數。不過現在時間敏感,我也不想讓那個人沒面子,我這兒的設備商,我就晚幾天再組織過去你那兒吧,你看拖上半個月一個月的,你那裡要不要緊?」

宋運輝道:「這事情沒給出個初步處理結果之前,急吼吼來可能不大合適。現在應該說是處在主要領導身犯個人問題,工廠管理暫時出現停頓的微妙時期,沒有上級指定的臨時負責人,誰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會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飾地道:「這事,我替你趕緊解決了。你也找找這幾個……」

宋運輝記下小拉說的這幾個名單,思考了一枝煙的時間,又把方平叫來細細吩咐一遍。這才放心進京找人。

考察醜聞並不是一件太複雜的事,工作組下來沒幾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彙報去了。等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沒幾天,上面的處理結果也拿了下來。

誰都以為老馬既然託病不出,一定會託病到底,不會列席宣判會議,沒想到老馬來了,倒是其他幾個闖禍的沒好意思露臉,因為也知道部里的處理還輪不到他們這些幹部。部里來的欽差先宣讀對宋運輝的任命,任命宋運輝為廠長。然後宣讀對老馬的處理。

老馬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一直隱忍。而就在欽差才剛開口宣布會議結束的一剎那,老馬提前站了起來。誰都以為老馬心頭窩火,無視會議進程,提前離場。大家都看著老馬直著眼睛到欽差身邊,拿起文件仔細看了一遍,彷彿剛才老馬沒聽清楚似的。隨後老馬將文件重重拍桌上,轉身又走。宋運輝見老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著他,眼光充滿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但眾人卻都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兩人的互動,會議室一片寧靜。可還沒等眾人幻想岀什麼,眾人眼前只覺一花,只聽「啪」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只見宋運輝一副眼鏡飛向牆壁,嗆然碎裂,而宋運輝則是一手捂臉,踉蹌退開,早有離最近的人衝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馬。老馬無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罵:「姓宋的,你這陰毒小人,你不得好死。你千算萬算,你終於把我們算計了,可你等著,總有人算計你,陰謀家不會有好下場。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內心陰暗,你們早日覺醒……」

老馬傾盡全力一掌,打得宋運輝眼前金星亂竄,耳邊嗡嗡不絕,一股甜腥味在嘴裡瀰漫開來。宋運輝猝不及防,更是無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穩住身形,還是被同事衝上來扶住才罷。他看見老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罵他,可他驚恐地發現,他聽不見,耳邊的嗡嗡聲蓋過一切。他無法管老馬說什麼,強自鎮定,大聲喝道:「老馬,如果還是男人,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再丟人現眼。我言盡於此。」在說話的當兒,眾人都見到有鮮血從宋運輝的嘴角緩緩淌下。他說完這些,才對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醫院。」

好多人反應過來,要麼簇擁著宋運輝離開,要麼收拾起紙筆離開,誰都不願留下陪伴大勢已去的老馬,誰不知道陪著老馬罵人傳到宋運輝耳朵里會是什麼後果。只留老馬一人跳腳怒罵,罵到沒有意思,收口離去。從此東海廠沒有老馬。

宋運輝雖然被大群人簇擁著,可滿心都是荒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若是換作剛畢業時候,他仰首看到上層打架,他會罵一聲無恥。因此可想而知簇擁著他的這幫人心裡在想什麼,他能看見這幫人的口是心非,可他無法驅趕他們的簇擁。他索性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什麼都裝聽不見,其實他在接近醫院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車外的市聲。好在醫院確診他耳朵問題不大。

又被大伙兒簇擁上車子,宋運輝才坐上,司機就問:「宋廠長,回家還是去廠里?」

就那麼簡單一句話,宋運輝卻是一時答不上來。他愣了一下,往後視鏡一照,鬱悶地靠回車椅,好久才道:「批發市場。」

他應該回家的,可是想到父母看到會擔心,宋引更會問個沒完,他就不敢回家。最怕讓宋引知道,她心中偉岸高大的爸爸竟然挨了別人的打,不知道宋引知道了,小小心裡會留下什麼陰影。這就是他把家搬離宿舍區遠遠的原因之一,不讓馬屁精們把宋引捧暈了,也不讓對手把宋引傷害了。他自己一路走來太辛苦,真不願讓父母妻兒一同受苦。他現在別的也不多想了,只想著怎樣悄悄回家。他不知道別的官員是怎樣庇護自己的家人。

不由想到精靈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父母是怎麼教育她的。

心煩意亂間,看到車子走上去市裡的公路,那是去尋建祥那兒的路。可宋運輝忽然有不耐煩地跟司機說,「回家,開回家去。」

司機沒吱聲,但開始找地方調頭。宋運輝又恢複沉默,但漸漸的,一種可稱之為愉快的情緒如醉酒般在全身瀰漫,和著避震很好的進口車的輕顫,和著坐滿四個人卻依然保持的嚴肅緊張的靜謐,混成只可意會的享受,美酒般的醇厚。

因此下車的時候,宋運輝雖然鼓腫著一邊臉,口齒也是含糊,卻已一臉滿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悶車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欽差,也讓開始著手準備小規模歡送老馬的活動,具體讓看老馬自己的意思。

晚上,尋建祥從妻子那兒獲知消息,打電話過來關心宋運輝,宋運輝只是捂著冰毛巾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是代價而已。尋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業的那些桌面桌底較量背後的齷齪,但對於宋運輝這回以一個耳光換來正位,其中的過程,尋建祥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經越來越感覺宋運輝變了,變得像當年的水書記們,變得不再有單純的血性。

楊巡卻是一從一個東海廠後勤採購那裡得知消息,立刻準備禮物,自己開車開奔宋運輝家。雖然東海廠那個後勤跟他說宋廠長要面子,此時未必喜歡人去,全廠領導都不敢去,可楊巡還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進入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里乘涼,宋運輝卻在書房。書房朝北,宋引積極要求頭前帶路,帶著楊巡到書房門口,即便已經是初秋,楊巡依然感覺熱氣轟然撲面。

楊巡看到的宋運輝臉上紅腫基本已經消退,檯燈光暈下略現疲憊。不等兩個男人開口,宋引已經嘀嘀呱呱地說話:「爸爸,楊叔叔送來好幾枝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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