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十四場景

聖母修道院第科尼的修室。

第科尼和斯塔夫羅欽站著。

斯塔夫羅欽 我母親對您說過我是瘋子嗎?

第科尼 沒有。她對我談了您,根本沒有提到瘋的事兒。不過,她倒是對我說過,您挨了一記耳光,而且在一次決鬥中……

第科尼坐下時呻吟一聲。

斯塔夫羅欽 您身體不適嗎?

第科尼 我的雙腿非常疼痛,睡眠也不好。

斯塔夫羅欽 您希望我別再打擾您吧?

他轉向房門。

第科尼 不。請坐!(斯塔夫羅欽坐下,帽子拿在手上,保持著上流社會人士的姿勢。但是,他的呼吸彷彿很細微)我看您身體也不大舒服。

斯塔夫羅欽 (保持原來神態)我身體不適。您瞧,我產生幻覺,經常看見,或者感到身邊有個人,他時而嘲笑,時而兇狠,時而通情達理,總變換形貌,卻又總是同一個人,氣得我發瘋。我應當去看看醫生。

第科尼 對,去看看吧。

斯塔夫羅欽 不,去看也無濟於事。我知道是誰,您也知道。

第科尼 您是說魔鬼嗎?

斯塔夫羅欽 對。您相信,是不是?您這種行業的人不得不相信。

第科尼 這就是說,您這種情況有病的可能性更大些。

斯塔夫羅欽 看來,您是持懷疑態度,至少您相信上帝吧?

第科尼 我相信上帝。

斯塔 夫羅欽《聖經》上寫道:「你如果相信,如果命令高山向前進,高山就會服從。」您能運走一座高山嗎?

第科尼 也許吧。要有上帝的幫助。

斯塔夫羅欽 為什麼說也許吧?您若是相信,就應當說行。

第科尼 我的信念不完美。

斯塔夫羅欽 好了,無所謂。您知道某位主教的回答嗎?一個野蠻人殺了所有的基督教徒,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問他信不信上帝。主教回答說:「信一點點兒,信一點點兒。」實在不教人敬佩,對不對?

第科尼 他的信念不完美。

斯塔夫羅欽 (微笑)對,對。然而在我看來,信念或者完美,或者沒有。因此,我是無神論者。

第科尼 完美的無神論者,比漠不關心的人更可敬。他佔據完美信念之前的最後一級。

斯塔夫羅欽 我知道。您還記得《啟示錄》中關於溫和的那段吧?

第科尼 對。「我了解你的作品:你不冷,也不熱。唉!假如你是冷的,或者熱的也好哇!然而,因為你是溫的,你既不冷也不熱,我就要把你從口中嘔吐出去。只因你說……」

斯塔夫羅欽 夠了。(沉吟片刻,沒有看對方)您知道,我非常熱愛您。

第科尼 (低聲地)我也一樣。(沉默半晌。用手指拂拂斯塔夫羅欽的臂肘)不要生氣。

斯塔夫羅欽 (驚得抖了一下)您怎麼知道……(他恢複平常的聲調)真的,對,我生氣是因為對您說了我熱愛您。

第科尼 (堅決地)不要生氣了,全講給我聽聽吧。

斯塔夫羅欽 您就這麼肯定,我是帶著想法來的。

第科尼 (垂下眼睛)您一進屋,我就從您的臉上看出來了。

斯塔夫羅欽面失血色,雙手發抖,接著,他從兜里掏出一沓手稿。

斯塔夫羅欽 好。是這樣。我寫了一篇自述,準備發表。您對我說什麼,都絕不會改變我的決定。不過,我願意讓您頭一個了解這段經歷,我來對您講講。(第科尼輕輕地點頭)您把耳朵捂住,向我保證不聽,我就開始講。(第科尼不應聲)從1861年到1863年,我在彼得堡,完全過著放蕩的生活,但是毫無樂趣可言。我和信奉虛無主義的同學相處,他們崇拜我是看在我的錢包上。我厭煩得要命,簡直忍無可忍,真想自縊。我之所以沒有自縊,也還是抱著一點兒希望,但又不知道希望什麼。(第科尼一言不發)我在那兒有三套房子。

第科尼 三套?

斯塔夫羅欽 對。一套安置我的合法妻子瑪麗婭·列比亞德金,另外兩套用來接待我的情婦。其中一處是一家小市民租給我的,他們住其餘的房間,每天外出工作,將十二歲的女兒瑪特遼莎留在家裡。我時常單獨和小女孩兒待在一起。

第科尼 您要說下去還是停止?

斯塔夫羅欽 我說下去。小女孩兒特別溫柔平靜,頭髮淡黃色,臉上有雀斑。有一天,我的果皮刀找不見了,對房東講了,房東便責備女兒,還打了她,甚至打出了血。到了晚上,我在被子的皺褶里找到了小刀,便裝在坎肩的兜里出門了,把小刀扔到街上,不讓任何人了解一點兒情況。三天後,我又回到瑪特遼莎的住宅。

他住了口。

第科尼 您告訴她父母啦?

斯塔夫羅欽 沒有。他們不在家,屋裡只有瑪特遼莎。

第科尼 啊!

斯塔夫羅欽 對。她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張小凳子上,背對著我。我在自己的房間觀察她好久。忽然,她輕柔地唱起歌,聲音非常輕柔。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我站起身,慢慢地靠近瑪特遼莎。窗戶上爬了天竺葵,太陽火辣辣的。我悄悄地坐到她身邊的地板上。她害怕了,猛地站起。我抓住她的手親了一下,她咯咯地笑了,如同一個小姑娘。我拉她重新坐下,她又有點兒畏懼地站起來。我又親了親她的手,拉她坐到我的膝上。她往後閃了一下,又微笑了。我也笑起來。這時,她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親了我……(他住了口。第科尼注視他,他也頂住了第科尼的目光,繼而他指著一張白紙)我的敘述,到這裡留了一段空白。

第科尼 後來的情況,您要對我講嗎?

斯塔夫羅欽 (臉色大變,笑得十分笨拙)不,不,以後再講吧,等您配得上聽……(第科尼注視他)其實,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您想到哪兒去啦?什麼事兒也沒有……喏,您最好不要看著我。(聲音極低)不要耗盡我的耐心。(第科尼垂下眼睛)兩天後我又回來時,瑪特遼莎一看見我就逃到另一間屋去。但是我能看出,她什麼也沒有對她母親講。然而我很擔心,那段時間,我擔心得要命,就怕她講了。終於有一天,在留下我們單獨在一起之前,她母親對我說,小姑娘發了高燒,卧床不起。我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動不動,望著另一間屋罩著暗影的床鋪。過了一個鐘頭,她動彈了,從暗影里出來,穿著睡衣,顯得瘦多了。她走到我房間的門口,用她那瘦小的拳頭威脅我,同時搖著頭。然後,她就跑掉了。我聽見她跑上封閉的陽台。於是,我站起身,瞧見她消失在放劈柴的儲存室里。我知道她要幹什麼,但是我重又坐下,強迫自己等二十分鐘,院子里有人唱歌兒,一隻蒼蠅在我旁邊飛鳴。我抓住蒼蠅,在手中攥了一會兒,又放掉了。我還記得,在一株離我最近的天竺葵上,一隻極小的紅蜘蛛緩緩地爬行。二十分鐘過去後,我又強迫自己再等一刻鐘。然後,我走出房間,從儲藏室的門縫兒望進去,瑪特遼莎弔死了。於是,我出了門,整個晚上打牌,有一種解脫之感。

第科尼 解脫之感?

斯塔夫羅欽 (改變語氣)對。然而同時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基於一種可恥的怯懦,知道無論今世還是來世,我永遠永遠也不能感到自己高尚了,永遠……

第科尼 正是為了這事兒,您在世上的行為才如此怪異嗎?

斯塔夫羅欽 對。我本來想自殺,但是我又缺乏這種勇氣。於是,我盡量以最愚蠢的方式毀掉自己的一生。我過著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生活。我認為娶一個殘疾的瘋女人做妻子,這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好主意。我甚至還接受一場決鬥,自己不射擊對方,倒希望傻乎乎地被對方打死。最後,我還接受了最沉重的負擔,而心裡根本不相信其事。不料,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無濟於事!我生活在兩種夢幻之間:一種是在幸福島上,周圍是明媚的大海,島上人醒來睡去都那麼純潔;另一種是我看見消瘦的瑪特遼莎搖著頭,伸出她那小拳頭威脅我……她那小拳頭……我想從我的生活中抹去一種行為,卻又辦不到。

他雙手捂住臉。

沉默了片刻,他又站起來。

第科尼 這篇自述,您真的要拿去發表嗎?

斯塔夫羅欽 對,對!

第科尼 您的意圖是高尚的。這樣贖罪不可能走得更遠了。以這種方式懲罰自身,是一種令人敬佩的行為,只要……

斯塔夫羅欽 只要?……

第科尼 只要這是由衷的悔罪。

斯塔夫羅欽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第科尼 您在自述中,直接表達了一顆受到致命傷害的心的需要。因此您有意讓人唾棄、扇耳光和侮辱。然而與此同時,在您的懺悔中,還有挑戰和自傲的意味。您耽於聲色和無所事事,就變得麻木了,不能去愛。而您對這種麻木不仁還自鳴得意。本來可恥的東西,您卻引為自豪,這才是可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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