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七場景

監獄內部。3月12日上午10點30分。

監獄二樓公用室。左側的門鑲有粗鐵杆,通檔案保管室。只有一扇窗戶,開在臨街的背景牆壁上,也安了粗鐵條。晴朗的一天上午過半。

只聽鐵鎖的沉重聲響,右側的門開啟,朝後面,即朝外拉開。史蒂文斯進來,監獄看守跟進來。史蒂文斯的衣著與第四場景完全一樣。看守只穿著襯衣,沒有打領帶。他拿著一大串鑰匙,穿在一個大鐵環上,貼著他的腿,就好像一個農夫拎著燈籠。他一進來便隨手關上門。

史蒂文斯挨著門口站住。看守則鎖上牢門。

塔布斯先生 就這兒,我去叫女囚犯。

史蒂文斯 不,等戈旺·史蒂文斯先生來了再說。您交代了嗎?

塔布斯先生 交代了。塔布斯太太給他帶路。再說,我也可以在檔案保管室里等他。

史蒂文斯 不必。您先告訴我女囚犯怎麼樣。

塔布斯先生 非常老實,律師先生,非常老實:「是,先生。」「不,先生。」誰會相信這個黑鬼,這個可惡的下流貨殺害了……

史蒂文斯 她沒有對您說,她等我們來看她嗎?

塔布斯先生 沒有。在我看來,她在準備。

史蒂文斯 她在準備?

塔布斯先生 準備服刑。明天早晨,這需要思考,需要履行這樣一個小小的手續。證據嘛,她要求給她派來一位教士。

史蒂文斯 她沒有對您說過可能赦免她嗎?

塔布斯先生 赦免?哪個州長也不敢赦免一個殺害兒童的兇手。我們的同胞熱愛正義:他們準會放火燒掉監獄。再說,除了昨天晚上,這一周每天晚上您都見到她了。她若是有什麼話要講,那也是講給律師,而不是講給看守。(他奇怪地注視史蒂文斯)前天晚上您同她一起唱歌來著,律師先生,有沒有這事兒?

史蒂文斯 有這事兒。

塔布斯先生 這麼說,您愛唱歌?

史蒂文斯 不,但是這對我有幫助。

塔布斯先生 好,律師先生,歸根結底,憲法上說我們都是自由的。不過應當相信,他們全需要人幫助。晚上他們不停地唱歌,這簡直不是一座監獄,而成了歌劇課堂。況且,全是男中音,有點單調。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我一樣,律師先生,我喜歡男低音。我應當請求郡長逮捕一名男低音,這樣音部就全了。您也一樣,律師先生,您是男中音。

史蒂文斯 對。

塔布斯先生 真糟糕!不管怎樣,他們說您:「他是個好白人。他唱歌。」看來,壞白人從來不唱歌。他們有自己的看法,對不對,律師先生?不用說,他們感激您是有原因的。歸根結底,您不僅為一個女黑人辯護,而且還不顧您家族的反對為她辯護,碰巧這個善良的女黑人是殺害您侄孫女的兇手。這種情況極少見,而我……

史蒂文斯 您這裡只關著黑人嗎?

塔布斯先生 差不多。況且,您從外面就能看見他們的手。

史蒂文斯 他們的手?

塔布斯先生 對。在鐵欄杆之間。他們整個人,根本看不見,只能看見他們的黑手:他們的手倒不是拍打或者搖動,而是像這樣,僅僅放在欄杆中間。晚上我從市裡回來,就瞧瞧他們的窗戶,數一數手,也就放心了:他們全在。

史蒂文斯 他們都老實待著嗎?

塔布斯先生 對,甚至捷夫也算上。然而,他給我們製造了多大麻煩,您還記得嗎?

史蒂文斯 不記得了。

塔布斯先生 就是製造了大麻煩。他妻子死了,剛結婚才半個月。他埋葬了妻子。開頭,他試著夜晚在野外行走,走累了好能睡著覺,可是根本不頂事。於是,他又試圖喝得酩酊大醉好睡覺,還是一點兒事也不頂。於是,他又試圖打架鬥毆。後來,在賭博擲骰子時,用刮鬍刀割了一個白人的喉嚨。就這樣,他能睡著覺了。反正在一段時間內!治安警官找見他時,他正睡覺,睡在他為結婚、過日子和安度晚年而租的房子的陽台上。不幸的是,治安警官把他叫醒,帶到這裡。這一下子就鬧翻了天,警官、我以及五名黑人囚犯不得不一齊動手,才將他掀翻在地,上了鎖鏈腳鐐,才把他制住。他躺在地上,旁邊有六個壯小夥子小心看守,生怕他起來。您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念,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念。」

史蒂文斯 現在呢?

塔布斯先生 他不再想念了。他終日手抓欄杆,但並不向外張望,而是注視牆壁,雙手在欄杆中間有時換換地方。

史蒂文斯 他唱歌嗎?

塔布斯先生 不唱,就是這個人不唱歌。結束了。他安靜下來,不打擾別人了。要知道,監獄裡關的犯人,我更喜歡黑人;白人就沒有滿意的時候,總是找碴兒指責,總愛批評。黑人則不然,進來一兩天,他們就安頓下來,就像在自己家裡似的。

有人敲門。戈旺進來。

塔布斯先生 好,我去等候史蒂文斯太太。早安,先生。

塔布斯先生下。

戈旺 您把我叫來幹什麼?

史蒂文斯 首先就是要給您這個。

他遞給戈旺一個包。

戈旺 (看著小包)這是什麼?

史蒂文斯 這是信,有人請我轉交給您。

戈旺 那人是誰?

史蒂文斯 這對您有什麼關係!信您拿到手了,希望您知道怎麼處理。

戈旺 您知道嗎,您?

史蒂文斯 信一眼不看就燒掉。

戈旺 看信!(他笑起來,是一種冷笑)一個上流社會人士,當然不能看這種信了,哪怕是想了解他妻子的文學天賦。不過,我是個上流社會的人嗎?

史蒂文斯 現在您就能拿出表現來。您倒是可以忘掉上流社會,只需做人就行了。

戈旺 看樣子您懂得怎麼才算做人!可賀、可賀呀。我呢,老實說,我在這個問題上欠了債。(他朝牢門走去)我走了。我不願意碰見坦普爾。

史蒂文斯 我本來還想請您等她,在她跟南茜說話的時候,留在她身邊。

戈旺 肯定不成。我既不想見她,也不想見南茜。

史蒂文斯 南茜也許能幫助您。

戈旺 真的嗎?幫助什麼?

史蒂文斯 幫助寬恕別人和寬恕您自己。

戈旺 看樣子您也懂得怎麼才算寬恕!毫無疑問,您是第一流的。

史蒂文斯 (口氣激烈地)您在州長那裡聽到並且看見您妻子之後,什麼是痛苦,如果還沒有起碼的了解,那麼您就是最卑劣的人了。

戈旺 (他注視史蒂文斯,突然換上一副哀求的神態。他搖了搖頭,現在不看對方,說話聲調低沉)如果我是最卑劣的人,那麼一切都有救了。不對,我也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他猛然轉過身去)噢!我也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了!

史蒂文斯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臂。

戈旺 我走了,蓋文。我請你們所有的人原諒。

史蒂文斯 去看看巴奇吧,把信燒毀。然後,您大概還會回來。戈旺猶豫著,想要出去,牢門又鎖上了。他敲門。只聽嘩啦嘩啦的鑰匙聲,塔布斯先生打開門。

塔布斯先生 萬分抱歉,可是……(戈旺推開他,出去了。對史蒂文斯)真沖啊,年輕的先生。我鎖上門是習慣,不是信不過,請相信,律師先生。

史蒂文斯 我相信。

塔布斯先生 可是,那位年輕的先生,他卻疑神疑鬼。這看得出來。請注意,他的懷疑也是有道理的。喏,我有個叔叔,他妻子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嘿!車禍之後,他對什麼都懷疑起來。例如他收到一封信,拿在手中翻過來倒過去,就是不拆開,然後放到桌子上,再圍著打轉,接著坐下,皺著眉頭面對著來信:「又有什麼事兒啦?」他反覆叨咕。總之,他變得多疑了。後來病倒了,還不肯吃藥,始終是懷疑心理在作祟。結果他死了。請相信我,律師先生,多幾分信賴,對生活總歸有幫助。

史蒂文斯 (厭煩地)我希望您還是去接一接史蒂文斯太太。

塔布斯先生 哦,當然……可憐的太太……

有人敲門,史蒂文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要去開門。坦普爾進來。

塔布斯先生 早安,史蒂文斯太太。您到這兒就跟到家一樣。總之,我是說,歡迎您光臨。讓塔布斯太太給您端一杯咖啡來,您說好嗎?

坦普爾 謝謝,塔布斯先生。我們能馬上見見南茜嗎?

塔布斯先生 當然了,她見到您一定很高興。我猜想她渴望求您寬恕。她必須感到自己在情理上說得過去了,為了明天。

他從左側門下。

坦普爾 (對史蒂文斯)請求我寬恕?怎麼能這樣講呢?您說呢?怎麼能這樣?

南茜從背景的門進來,塔布斯先生跟在後面。南茜進門走了兩步就站住了。她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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