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場景

11月13日18時。幕布輕輕拉起,場上是史蒂文斯青年夫婦的起居室。正中擺了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桌子上放著一盞檯燈。在側遠台擺了一張長沙發、一盞落地燈,還有壁燈;左側一扇門通門廳;里端一道對開的房門通餐廳;右側有一個燒煤氣的壁爐,裡面架的劈柴是仿造的。室內洋溢著一種精美的、現代的氣氛;然而,房間本身又似乎屬於另一個時代。從天棚的高度、裝飾以及一套傢具來判斷,它倒像一座老式住宅的房間。

只聽一陣腳步聲,繼而,電燈點亮了,就好像人要進來,擰了開關。左側的房門打開了。坦普爾先露頭,接著她丈夫戈旺、辯護律師蓋文·史蒂文斯先後進屋。坦普爾是位少婦,二十五歲左右,衣著講究,打扮得非常漂亮,敞懷穿著一件皮大衣,戴著帽子和手套,拿著手提包。她顯得焦灼不安,但是極力控制自己。她臉上沒有表情,走到屋中央的桌子前站住。戈旺比她大三四歲。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美國南方有許多他這種人:獨生子,家境富裕,生活有保障,住在大城市的帶傢具的公寓套房,進南方和東部最好的大學讀書,還是最重要的體育俱樂部的會員。如今,他們結了婚,成家立業,不用求職就有職位,非常體面地養家糊口。一般來說,他們關注金融問題:棉花行情、有價證券。然而,這個人的臉卻略顯不同,能看出有點什麼遭遇——一個悲慘的事件,是戈旺沒有預防,也沒有準備面對的某種事,然而又是他認了,並且試圖擺脫出來的某種事:他這次努力是由衷的,實實在在的,毫無一己的私念(也許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完全符合他的道德準則。戈旺和史蒂文斯穿著外套,手上拿著帽子。史蒂文斯一進屋便站住了。戈旺順手將帽子扔在長沙發上,走向坦普爾;坦普爾則站在桌子旁邊,脫下一隻手套。

坦普爾 (從放在桌子上的一盒煙里抽出一支香煙;她模仿被告的聲調,但是這位少婦的聲音,卻顯露了她想抑制並控制的激憤情緒)「是的,大人。」「有罪,大人。」「謝謝,大人。」人家要絞死你的時候,如果你要講的話僅僅是這些,那麼一個彬彬有禮的審判團,怎麼能不滿足你的願望呢?

戈旺 夠了,坦普爾!你還是住口吧。我去點著爐子,給你拿點兒喝的來。(對史蒂文斯)不過,蓋文總得幫上點兒忙,把火點著,我來噹噹大廚師。

坦普爾 (拿起打火機)你去弄喝的,我來點火,免得讓蓋文叔父以為非得留下來不可。總而言之,他的全部渴望,就是以他這一小段告別詞向我們表示盡了力:「我為殺害你們女兒的兇手辯護了,但是未能讓法庭無罪釋放勒死我親侄孫女的這個女人,現在我同你們分手。下次見!」怎麼樣,對不對,戈旺,他明明就是向我們表達了這個意思。他可以回家了。

她走到壁爐前,跪下去,一隻手擰煤氣閥,另一隻手拿著打火機準備點火。

戈旺 (不安地)坦普爾!

坦普爾 (點著火)能讓我喝點兒什麼嗎?行還是不行?

戈旺 很好。(對史蒂文斯)您把大衣脫下來呀,放哪兒都成。他朝餐室走去。史蒂文斯沒有動彈,只是觀察坦普爾。

坦普爾 (始終跪在地上,背對著史蒂文斯)您若是留下,那就請坐;您不坐下來,那就請走。我倒傾向於第二個方案。一位母親的正常痛苦,知道罪犯遭了報應所產生的滿足感,這種喜悅是人們愛獨自品味的,您不這樣認為嗎?

史蒂文斯觀察她,繼而走到近前,從兜里掏一塊手帕,站在坦普爾身後不動,將手帕遞過去,放在她眼睛下面。她審視手帕,接著抬眼望史蒂文斯。少婦的臉異常平靜。

坦普爾 做什麼用?

史蒂文斯 這手帕很好,您用得著的。

坦普爾 為什麼?坐火車防備煤屑迷了眼睛嗎?然而,我們是乘飛機旅行的,戈旺沒有對您講過嗎?半夜我們從孟菲斯機場起飛,明天早晨到達加利福尼亞。到達加利福尼亞!

史蒂文斯 您還是留著吧。

坦普爾 (轉身面對史蒂文斯)您來這裡要看我流淚,那我就乾脆告訴您,您看不到的。既看不到我流淚,也看不到別的什麼。我抓不準您這次的來意,況且我也不在乎。不管來意如何,您都不會達到目的。您明白嗎?

史蒂文斯 明白。

坦普爾 這就是說,您還不相信我這話。(附近有響動)他來了。他也會問您要做什麼,為什麼您一直跟我們到家裡來。

史蒂文斯 我必須對他講真話嗎?

坦普爾 聽我說,蓋文叔叔,現在是我要向您提一個問題。準確地說,您究竟知道什麼?……

由於戈旺回來,她一句話沒講完,當即改變話題,神態十分自若,此刻任何人進來,都不會覺察出來。

坦普爾 歸根結底,您是她的辯護律師。她應當對您講了。即使一個吸毒的女人,她要殺害一個小孩子,在她自己眼裡,也總該有一個像樣的理由吧。

戈旺 我跟你說過,不要再提這事兒了。

他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小罐水、一個微型小冰桶、三隻空杯子和三隻已經斟滿威士忌的高腳杯。威士忌酒瓶從他外套的兜里露出來。他走到坦普爾跟前,將托盤遞給她。

戈旺 你自己拿。我也喝一杯。頭一杯。八年之後。有何不可呢?

坦普爾 有何不可?

她拿了一杯威士忌。戈旺又把托盤遞給史蒂文斯,他拿了第二杯。戈旺將托盤放到桌子上,自己端起第三杯。

戈旺 八年來,烈性酒我一滴未沾。算起來有八年了,對不對?也許這正是時候,否則永遠也不會再破戒了。不管怎麼說,總歸不算太早。(對史蒂文斯)這杯酒,您就一口乾了。您大概還要加點水吧?

他酒沒有沾,又把杯子放到托盤上,拿起水罐往一隻平底杯里倒水,再將水杯遞給史蒂文斯,但是這工夫,史蒂文斯已經幹了威士忌,將酒杯放下,再端起那杯水。坦普爾也同樣沒有沾她的酒杯。

戈旺 現在,史蒂文斯閣下,被告律師也許要告訴我們來這裡有何貴幹。

史蒂文斯 尊夫人對您說過了,我來這裡是向你們告別。

戈旺 很好,再見!最後再來一杯吧,我們畢竟善於生活。不過,喝完了就走吧。

他端起史蒂文斯的水杯,回到桌前。

坦普爾 (酒杯沒有沾唇,她又放回托盤)當然了。他還穿著大衣喝酒,顯然無意久留。

戈旺 (從口袋裡取出酒瓶,給史蒂文斯調了一杯蘇打威士忌)有何不可呢?如果說在法庭上,他有力量抬起手臂,為殺害他侄孫女的一個黑人婦女辯護。那麼,他穿著一件普通的呢外套,肯定也能伸出手臂,同那孩子的母親碰杯!(坦普爾動了一下)我知道,坦普爾,我應當控制住自己。不過,也許說了更好,全說出來,一吐為快,至少解脫一段時間,哪怕時間很短……

坦普爾 (她注意審視史蒂文斯,而不是戈旺。史蒂文斯神情嚴肅,也一本正經地審視坦普爾)說得對!我們坐下來。我希望史蒂文斯叔叔也同你碰碰杯,我親愛的。

戈旺 (準備威士忌)他當然會同我碰杯了。他絲毫也不會感到為難。再說了,他為什麼要可憐孩子的父親呢?在法律看來,男人是不可能痛苦的。法律只可憐婦女和兒童,尤其可憐婦女,還特別可憐殺害白人兒童、吸毒的有色人種的妓女。(他把酒杯遞給史蒂文斯,史蒂文斯接過去)因此,何必期望史蒂文斯——被告律師,憐憫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呢?而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是他的侄兒和侄媳婦,又是被害的孩子的父母,這純系偶然。

坦普爾 (語氣生硬地)夠了,戈旺!

戈旺 對不起!(他轉向坦普爾,看見她手空著)你不喝嗎?

坦普爾 不喝,謝謝。我想喝牛奶!

戈旺 喝牛奶?很好。不用說要喝熱的啦!

坦普爾 對,勞駕。

戈旺 小意思。我去弄酒喝的時候,甚至還放上一個奶鍋。毫無疑問,什麼我都想到了。(他朝餐室的門走去)對了,我不回來,先不要放叔父走,如有必要,就將房門鎖上。

戈旺下。坦普爾和史蒂文斯沒有動彈,直到聽見配膳室的門關上的聲響。

坦普爾 (急促而口氣生硬地)您了解什麼?(更加急促)不要說假話!您清楚時間緊迫。

史蒂文斯 時間緊迫?為什麼?就因為你們乘坐今晚的飛機?可是,南茜,她倒有時間。四個月,從現在起到三月份……要知道,3月13日才絞死她。

坦普爾 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她的律師天天都能見到她……一名黑人婦女,和您,一位白人……您可能讓她開口講了,一嚇唬她就開了口。用一點兒可卡因或一杯烈性酒,也能買通她。

她戛然住聲,凝視史蒂文斯的眼睛,彷彿深感詫異或者萬分失望;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勉強聽得見。

坦普爾 上帝呀!難道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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