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第十三節

宋運輝略一沉吟,直說:「開顏今天哭……我看她擔心的是我一個人在外面,會跟別人搞七搞八,可能是看了閔廠長的事心驚了。爸,有機會你也勸勸她別胡思亂想,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了解我的為人。還有,希望這個《通知》還真能只是一陣風,我能早日落實項目,早日接開顏他們過去團圓。只是,得讓開顏離開你們了。」

程書記默默地看了宋運輝好一會兒,才道:「前進中總是有些小曲折,你們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學會自己克服。我還是相信你的,當然,你也別讓我們失望。」

宋運輝答應著,可心裡著實對岳父的話有些不快,看得出,他們一家對他都不是很放心。他心中有些委屈,可不便說出來,與岳父又討論了會兒業內對於他新的頂頭上司馬的口碑,才出來帶老婆女兒回家。但是對於程開顏想說又不敢說的提問,他只回以「別胡思亂想」。還讓他說什麼?難道還要寫下保證書嗎?

程開顏心裡很難受,看著宋運輝和女兒玩鬧,又時時出神發獃,心裡很是鬱悶地想,她如果當初沒轉到幼兒園,而是繼續做著出納,或者甚至調到財務做會計,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著丈夫調動?她年初要是聽宋運輝的話,再苦也要把日語學好,是不是也能跟著丈夫走?對啊,他們新工廠籌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國外設備的,她若是日語能說個一句兩句的,唉,她要是不那麼笨,她都不會成為丈夫的負累,還可以與丈夫比翼齊飛。可現在,她還得等他落腳後才能跟去。她覺得,自己真沒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來。

宋運輝很煩很煩,心裡煩透了。

他覺得這回《通知》壓縮基建不會只是過去一般的一陣風,因為這回的漲價風潮出人意料的猛烈,甚至有些失控,以往從未曾如此,因此,相對應的,整改力度也會不同以往吧。他猶如熟練操作工似的給宋引洗澡,講故事唱歌地哄睡覺,等女兒很不老實地睡去,他看著女兒花兒般的小臉,心說,程開顏就是不說,他也會加緊把她們娘兒倆辦過去,他又何嘗離得開女兒。

有很多傳說解釋宋運輝的調離,但很多傳說猜得八九不離十,都暗中認定閔不能容人。宋運輝在家開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請一車間老友和師父,跟他們告別,一次宴請新車間同仁,一次宴請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車間方平等一干技術員都說,只要老領導一聲號召,大伙兒扔下工作都跟過去。

宋運輝盡量走得很是圓滿,走前又去水書記處告別,可這時,水書記跟他說的都已經是很客氣也很親密的客套話了。宋運輝心想,水書記態度的變化,毫無疑問的,意味著他地位的變化。不錯,他以後不再只是金州芸芸處級幹部中的一員,以後,他是部屬新工廠的主力,是水書記兄弟單位的平輩領導,以後他施展的空間更大。雖然,這個項目的前景,還未卜得很。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尋建祥一路乘火車送他到北京。尋建祥說,以前宋運輝剛到金州,是他罩著宋運輝。現在宋運輝去北京,他也得幫著開道。

宋運輝在招待所住下。如他這樣的處級幹部,而且現在還是正處級高工,在金州幾乎可以橫行。掉進北京,一個響兒都沒有,在系統內招待所也並沒受待見。

當天,他就抓著下班時間的尾巴,去部附近一幢大廈裡面的東海項目籌建辦報到。籌建辦加上宋運輝才五個人,都是從各企業抽調上來,都是身強力壯的中青年。目前擔任主管的是曾經擔任一家總廠副廠長的老馬,大家都叫他馬主任。宋運輝去,是副主任。其他三個,也個個都有官位,顯然是僧多粥少。

不過,大家都打趣他們這是發配,因為東海項目的選址在一個荒涼的半島上,連公路都還是勉強以機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車上坐,如在搖籃里。據說,先前還有幾個籌建辦的人在去實地轉悠一圈後,千方百計挖路子調了出去,他們說,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憑自己本事吃飯的人。

宋運輝看到,五個人無一例外的都是男人,除了他,其他四個都是直爽的人,而且都是沒帶著家屬上京。晚上他們五個一起吃飯,尋建祥也參與,大家聊得很好,「互訴衷腸」。這個團體,給宋運輝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

以後,他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熱熱鬧鬧,卻單純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雖然因為《通知》而使東海項目蒙上陰影,可因為有大家一起打氣,一起策劃方案接二連三地去鼓動部領導,工作並不像當初想像的那麼不順,而是,天天充滿幹勁。

沒多久,包括馬主任也認定,以後什麼設備、技術等方面都由宋運輝主導,馬主任說,他管跑部里,督促項目進展。與很多資深幹部相似,個個都是上面有人,馬主任也是不例外。

新工作讓宋運輝幹勁十足,第一次的,他工作起來沒那麼些心理障礙。唯一美中不足,他想家,想女兒。五個光棍常在一起傳看夾在皮夾里的兒女照片,喝多了時就胡亂攀扯兒女親家,第二天見面就笑嘻嘻稱呼對方一聲「親家」,工作環境單純得都令人預料不到。

楊巡呆家裡幾天,又北上謀生去後,楊母一個人呆家裡,每每想到兒子的境況就心裡難受,也更提心弔膽。原來時代已經不同了,這時代怎麼就跟解放前一樣了,一個不小心還真會家破人亡,國家不管啦?

若楊巡就在市裡開店,楊母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給楊巡看店去的,可現在鞭長莫及,她還有三個兒女要照料呢。她想著等女兒考完大學,還得三年,不過說快也快,三年時間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時候她跟兒子過去幫忙去。

楊母也恨自己關在山村裡面,不懂外面世道怎麼在變。這個地方,電視看不到,收音機只在晴空萬里時候收得清楚,村辦的報紙常常隔上幾天才分到,她除了聽兒子自己說,都無法知道兒子究竟是怎麼在做生意,怎麼會做得手臂都要動手術呢。她恨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楊母沒事兒的時候還是絞盡腦汁地幫兒子想辦法。她想,人,總逃不過人之常情。雖然她不懂現在的市面究竟變得怎樣了,是不是只有他們這兒的小山村才有難得一片安靜,可既然是人做出來的事,總有常理可尋的吧。

周六時候一家四口又準時拎著一把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村辦等候楊巡的電話。楊巡來電時,楊母說了自己的想法。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們這回誰都損失了,就一個人沒損失,那個人就是租倉庫給你們的人。他就是窗戶給砸了房門給卸了,房子總還在吧。即使房子也讓人扒了,地皮總搬不走吧?你們個個損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錢照賺。我們老話有說,萬貫家財,不如爛地十畝。萬貫家財總有一天花光,爛地卻是每年都有產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說,有錢就去買地,買地是萬世基業。老大你說是不?你好好想想,有什麼法子,你可以啥時候都不損失。」

楊速他們先不以為然了,買地?那不成地主了?課本里不每天都在批鬥地主嗎?可他們的議論被楊母斥了回去,楊母說現在看來世道有些變,小孩子家懂個什麼。

楊巡卻在那邊道:「媽,個人不能辦公司,我們這種外地戶口的不能在本地買房子,我以前買的房子掛的還是別人的名呢。我們只能租,或者掛在哪個公司工廠的名下,每年交他們一筆管理費。媽說的我也想過,我們這兒叫戴紅帽子。可首先我沒那麼大筆的資金,那種管理費交起來不得了。其次我得找個信得過的國有單位去掛靠,別沒玩幾天掛靠單位就跟我解纜。我想過小雷家村集體的,可這邊工商說,村集體的牌子還不夠硬。我再想想辦法吧。」

楊母聽得兒子原來也在思考這問題,老懷大慰,開心地道:「老大,這問題我看你得抓緊。你想,以前人家貨郎擔挑兩筐貨走村竄戶,等有錢就買個鋪子安身下來。我們最先也是挑著饅頭到處叫賣,後來你們剛去東北的時候,你也是騎著車到處叫賣,等有點錢了就可以坐店鋪了。我看啊,你還是得把店鋪買下來,腳下有地皮,頭頂有屋蓋,這才是穩紮穩打的萬世基業啊。」

楊巡本來還認真聽著,可一聽到「萬世基業」,忍不住想笑,嚴肅不起來了。媽媽的話,讓他想到那些電影上流傳甚廣的劉文彩黃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財。他強忍住笑,才道:「媽,有時候沒個房子背著,可以打游擊啊。」

「啐,改不了的賣饅頭脾氣,都不曉得眼光放長遠些。」

「是,是,我會好好考慮。媽,你怎麼知道以前那麼多事兒的?」

「你爸說的唄,你爸……唉,看的書多,可都怕事燒了,否則你也可以看看。不說了,媽也知道媽跟不上時代,只會拿過去說事兒,你還是自己當心唄。老二,你跟你大哥說。」

楊母把電話交給兒女們,自己坐一邊兒笑眯眯看著他們跟大哥說話,一邊暗暗記住他們的彙報,看有些他們不跟她說,卻跟大哥說。她當場不揭穿,就心裡記著。楊邐的話最多,撒嬌個沒完,好像又追著老大許諾什麼好處。楊母暗嘆一聲氣,老大的事兒,她都沒與下面三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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