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第五節

宋運輝看看客廳里同樣關切看著他的父母,忙硬擠出笑容,道:「沒事,不是我的事。水書記還是支持我的。不過有些工作上的事……我到書房想想,你們別理我。」

程開顏一向知道丈夫考慮重大問題時候喜歡一個人關屋子裡想,這與她爸爸的習慣相同。最近他工作忙,腦子幾乎二十四小時運作,夢話都是技改,在家除了吃飯時間和少許閑聊時間,基本上就是悶在書房做事,程開顏已經習慣。但程開顏敏感地感覺到今天的宋運輝有點不同,宋家父母也感覺到,因為小引已經被安排睡覺,有閑暇的宋母與程開顏竟不約而同走去廚房,動手給宋運輝準備茶杯。

宋母壓低聲音問程開顏:「你說會是什麼事啊,小輝這樣的臉色我從來沒見過。」

程開顏搖頭:「我也不知道呀,我也覺得小輝臉色很不對。媽,要麼你去問問他,他最聽你話。」

宋母道:「以前他最聽他姐的,現在都不知道他最聽誰的。你跟他一個廠工作,沒聽到點風聲嗎?」

程開顏羞愧地紅了臉,「我明天問問爸爸去。我們幼兒園與他的不同系統。」

宋母一向是順民,不會用強,聞言只好作罷,可心裡卻想,兩年處下來,看出這個兒媳真是一點用都沒有,這麼大的人,做人如此木知木覺。能讓她兒子小輝如此動容的事,即使不是在金州這個總廠,放到社會上,一個鄉鎮的也能岀點風聲,這個兒媳竟然會不知道。但她還是把茶杯交給程開顏,讓程開顏進去書房。

宋運輝看程開顏進來,愣愣地看住她好一會兒,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熱水瓶想出去,才問了一句:「小貓,你爸以前好像最寶貝你,看見你就眉開眼笑,現在最寶貝小引吧?」

程開顏不知宋運輝怎麼會問起這個,連忙點頭:「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煩時候,只要帶著我出去走一圈回來就好了。現在是小引,要不是天還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過去玩。」

宋運輝愣愣地轉著鉛筆,又是考慮好一會兒,才起身,攬著程開顏走到客廳,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媽,你們坐,我們商量件事。」

想到宋運輝剛才問到她爸,程開顏很是忐忑地問:「跟我爸有關嗎?要緊嗎?」她一急,聲音不由帶上哭腔。

宋運輝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沒太大的事,也好在水書記今天給我打預防針,讓你爸有個適應期。你爸最近會有工作調動,這個調動,對我們小輩來說,歡迎,我們希望看到長輩享受晚年,每天工作不要太辛苦。但對你爸來說,可能他還希望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他會傷心。小貓,我準備讓你帶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緒會比較容易得到緩解。但你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住回娘家,要麼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麼是我爸媽想家,回家一陣子。前者就別演戲了,我看還是選擇後者。爸媽,你們看你們暫時回去一個月,可以嗎?我請假送你們回去。」

宋家父母雖然不願意離開兒子,不願意離開一手抱大的孫女,可人家親家出事,這麼大官給調動工作,而且看來是失權,他們怎麼都得犧牲。宋母忙道:「行,我們也該回家看看了,不過我們又還沒老,我們自己會回去,小輝你還是忙你的。」

程開顏眼淚汪汪地道:「小輝,爸爸究竟會怎麼樣?你知道爸爸最愛權了,水書記會把他調哪兒去?小輝,是不是很嚴重,你告訴我啊。」

宋運輝嚴肅地道:「小貓,從今天起,你要記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須承擔起一個家的責任,你在我們自己的家裡儘管哭,但是去你爸那裡,你得逗他開心,你別比你爸難受在前頭,反而讓你爸操心。懂嗎?你爸級別不會變,享受待遇不會變,但許可權縮小不少,這對你爸可能是很大打擊。我讓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幫你爸放寬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調整策略,另想辦法。」

程開顏忙道:「我會做到,我會做到。可是小輝,你得告訴我怎麼做啊,我怎麼辦呢?」

「很簡單,你的口舌還不夠勸說你爸,你回娘家只要和小引一起騷擾你爸,讓你爸分心,不能專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們全家都不夠勸你爸,你爸資格太老,看來只有你和小引能引開他的關注,小貓,看你的了。」

程開顏拚命點頭,她當然要竭盡全力幫助爸爸,可她心中沒底,又是傷心又是急,只會狂流眼淚。宋季山一直沒說話,小心地拿眼睛看著一屋子的親人,滿心都是思索。

程開顏睡覺時候又流了好久的眼淚,又怕吵醒女兒,非常壓抑。她一個勁地問丈夫,會不會岀大事,爸爸要不要緊,宋運輝都是給予否定答覆,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導工作。程開顏無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問一句,就給自己充實一絲信心,漸漸終於定下心來,在丈夫的懷抱中掛著眼淚睡著。

宋運輝一時睡不著,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時間已經半夜,偷偷起身給睡貓一樣的女兒把一次尿,才又回來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訴岳父,想到自己該如何應對岳父調動後周圍環境的變化,更想到,他不該繼續只做事不做人,他需要主動做些什麼了。

宋運輝因此難得晚起床了半個小時,沒時間再看日語,走到外面小院活動活動,而此時只有程開顏和宋引沒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岀,輕輕貼著耳朵問兒子:「你岳父的事,會不會影響你的前途。應該會影響吧。」

宋運輝沒否認:「會,但不會太影響,我已經立足,而且我主要還是憑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現在回家,胃會不會給凍難受。」

宋季山這才有點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媽住你家這麼多日子,你媽關節炎好多了,早上起來不會痛,我近一年都沒再吃胃藥。再說這都開春了,天氣一天天轉暖了。」

宋運輝點頭,父親的胃,是他最大心病,就是當年他高考時候落下的病根。「我問題不大,你們也一點問題都沒有,可小貓爸為人老謀深算,如果小貓沒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懷疑我是不是因為他失權而冷落小貓,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戲做圓滿了。還有……我還是送你們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腦子靈,你自己決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兒子沒大事,也就放下一百個心,因為他太信任兒子的本事。

宋運輝當天上班就開始布局,先分別向一分廠和運銷處處長處要求周六調休一天,得到批准。然後當晚就把程開顏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進門程開顏就得伺候女兒睡覺,省得在程廠長面前露馬腳。宋運輝向岳父解釋,是因父母思鄉準備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開顏一個人忙不過來,厚著臉皮上岳父家搭夥,先來幾天以讓小引適應。程廠長自然是異常歡迎,還探頭探腦等著外孫女睡著了,好好進去「觀賞」一番,眉開眼笑的。宋運輝一直在旁攬著程開顏,給妻子打氣,程開顏總算是沒露餡。至於程開顏眼皮微腫的原因,宋運輝解釋是開顏重情,捨不得公婆。

程廠長倒是一點沒有懷疑。宋運輝準備等岳父高興上兩天,周四才告訴岳父真相,周五觀察岳父一天,周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離開。他有了自己的計畫。

但是從岳父家告辭出來,宋運輝一個人整整在宿舍去區里步行近兩個小時。他有很多話要說,他有很多壓抑要宣洩,他還有很多計畫想與人商量,可是,他現在必須獨立承擔所有。才知,原來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岳父那麼多。而今,一個人承擔起來,那個艱巨。他對未來設計沒有絕對把握,但時至今日,他必須做,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他身後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開顏的兄嫂。至於最終,那就成王敗寇吧,他孤注一擲。

他感覺,今天的宿舍區,異常的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輕問宋運輝,是不是真的準備離開金州,甚至因為頂不住壓力而罷手交出技改工程。看著越來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滿揣度,宋運輝心中的壓力一個小時甚於一個小時。他很忙,腦子本來已經全速運轉,可如今又要負擔那麼多雞零狗碎的雜毛事,他真是不勝負荷。中午時候他沒回家吃飯,打電話給正在一車間倒班的師父,他跟師父解釋,他不知道哪來的傳言,那些傳言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師父保證,除非是上面下來調令,否則他能到哪裡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內貿,出去後當然可以照舊在全國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貿,出去後難道出國?他買一張飛機票的錢都沒有。師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幫他,師父說他也不信傳言,可聽到那麼多傳言後還真疑惑了,以為徒弟這麼一個少年得志的經不起壓力,受不得窩囊氣,衝動之下什麼都做得出來。師父說他會跟同事們解釋清楚。

宋運輝又給新車間的前親信們打電話,明確指出,他不是臨陣脫逃的孬種,他一向有始有終,壓力越大,他堅守的決心越大。宋運輝決定從自己曾經的大本營入手,從基層這個最大的群眾基地入手,瓦解對他不利的傳言。

因為越來越多的傳言,岳父程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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