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第三節

回家,他獨自思考了好一陣,才明白,金州總廠的官僚是一張盤根錯節的網,牽一髮而動千機。目前盤踞在網頂端的幾位大員,都是水書記的親信,比如他岳父程廠長。水書記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為一個沒有過硬技術沒有後台背景的程廠長,結局也可想而知,連劉總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宮,何況別人。所以,想要程廠長從內部破網,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運輝發散性地考慮了很多網路內部關係的糾結,當然,最終考慮到他自己的地位。他憑什麼坐穩目前出口科科長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兩樣,一樣是獨一無二的技術,對新車間的絕對權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與外商關係;另一樣是與程廠長與水書記等的關係。可是,即便是劉總工這樣的人都可以被放棄,而且是寧願犧牲擱置總廠改制進度來達到劉總工被放棄的目的,他這種對新車間的絕對權威,夠不夠分量?而與外商關係,與水書記的關係,更是存在很大變數,變數的源頭,就是水書記。直至想到這一層,宋運輝才能理解岳父無奈的態度。但是,宋運輝也分明看得到,自己心頭的那點不情願。他不願看到自己的未來如此被動,一如岳父程廠長,雖然拿著釣竿與水書記同進同岀,卻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即使背後也不敢。這一次與岳父的對話,讓宋運輝明白一件事,人不可能永遠處於從屬地位,比如岳父程廠長。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動,是最好的防禦。

虞山卿官升副科,便很快分到大一點的房子,裝修結束,請幾個相熟又崗位要緊的朋友去他家吃飯。宋運輝問程開顏去不去,程開顏最煩以前追求過她的虞山卿,她也不喜作假,不喜就不去。宋運輝就自己去了。

都是三十來歲的年輕新貴,見面都很隨意。虞山卿的妻子下廚做菜,虞山卿招呼客人。一見宋運輝,虞山卿拉著他進門,一邊大聲嘲笑,「小宋,宋科,今天不穿工作服了?」

裡面眾人都笑,宋運輝一眼看去,都熟悉,都是科級副科級的幹部,都是用得著的人,錯落地坐在一套三張紫紅色人造革沙發上。他笑著道:「我品味有問題,沒辦法。」

虞山卿笑道:「客氣了吧?誰都知道宋科給太太買的衣服最有品味。小宋……雖然一屋子人裡面你年紀最輕,可說到含蓄低調,我們都不如你。你們說是不是。」一邊遞香煙給宋運輝,宋運輝雖然不吸,但一看殼子就知道,是良友。

有人笑道:「你們兩個一分進廠門就交相輝映,哪個低調了?都高調……」

「聽見沒有?聽見沒有?別丈八燈台,照得到別人,照不到自己。喲,新房很不錯嘛,這傢具是什麼式的?捷克式?」宋運輝看到虞山卿新房裡傢具簇新,油漆影得見人影。

「存那麼多錢幹嗎,現在東西都亂漲價,錢存在銀行越存越不值錢。」

「是啊,我前幾天回家,我說怎麼進門一股酸味,原來是我愛人抱來一缸醋,她不知哪來聽來的傳說,說米醋快要漲價。我說她一年都吃不了那麼多醋,她說那就洗頭除頭屑。」

「我愛人買米買醬油買面,什麼都往家裡搬,廚房進去都沒處擱腳。反正總是要用到的,堆著就堆著唄。」

「也沒漲多少,急什麼……」

「怎麼會沒漲多少,別看幾分幾角地漲,可每天都要吃飯,每天都要穿衣服,積少成多,一個月也得差個十來塊,一年算下來不少啦,再說後面還不知道怎麼漲呢。」

大家就物價亂套似的瘋漲議論紛紛,宋運輝回頭,見虞山卿並不熱衷,他也並不熱衷。最近到處聽到大家有關漲價的議論和抱怨,可他就是沒從雷東寶與楊巡那兒聽到抱怨,他們正廣開財路,哪裡管得了一分一角的漲價。估計虞山卿也是,宋運輝倒不是,他只是覺得計較一分一角沒什麼意思。他過去對不參加討論的虞山卿道:「參觀一下你的書架,行嗎?」

「書者,輸也。總廠讓我們兩個書蟲專管內外銷售,大大失策。呵呵。」虞山卿將宋運輝領到書房,進門就見長長兩排的書。

宋運輝卻先看到掛在牆上的吉他,拿手指彈了一下,想到過去還住集體宿舍時候的日子,笑問:「還彈嗎?」

虞山卿索性將吉他取下,卻沒動手,左看右看,道:「沒有彈的環境,沒有那個熱情了,叫誰來聽?」

宋運輝猶豫了一下,道:「劉啟明。」

虞山卿一笑,「找個她那樣的耳朵還不容易,隨便抓個女孩來,都會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彈,可我只覺得對牛彈琴。我倒是想找你來聽,沖你毛衣裡面穿硬領襯衫,我就願意彈奏給你聽……」

「我不懂,我更不懂。」可宋運輝心裡卻是動了一下。

「別裝低調,你家愛人在幼兒園說,你回家就聽上海外文書店買來的交響樂。」

「那跟我看技術書沒啥兩樣,都是工具,工作時候必須用到的道具。」

「試想,一個穿著工作服看似簡單的年輕人,哼著貝多芬的月光,唱著瓦格納的歌劇,老外面前,該多震撼。水書記說你做什麼都用心,我說你做什麼都有一股常人難及的狠勁。」

「姿態異常難看。」宋運輝不由想起過去虞山卿轉述的劉啟明的話。隨即指著一排書,笑道:「這些書,非常小眾。可見你虞科本質上是個什麼人。」

「這些也是道具,蒙人的道具,可惜我現在混跡的場合用不上,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俗語大全,最需要的是姿態難看,借用你的名言,就是墮落,墮落,哈哈。」

宋運輝終於心中確定虞山卿似乎是一味地在跟他攀搭關係,笑道:「我的名言是,人不能這麼墮落。 哎,小虞,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虞山卿絕沒想到宋運輝會自己提出來,一時有點尷尬有點被動,呵呵笑上兩聲後,才道:「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沒錯,我想請你小宋幫忙,這忙,只有你幫得上。」

宋運輝大致已經明白是什麼事,但還是佯作不知,「那是你虞科抬舉我,我哪有那麼重要。是什麼產品需要出口?」

虞山卿忙道:「我怎麼敢插手出口的事。是這樣,一位大買主希望採購一部分新車間的產品,用作他們出口產品的生產原料。可我一問之下,聽說新車間兩個月內的產品都得交給你的外貿訂單,不可能給我哪怕是小小的一噸。所以我只有向你通融,勻給我一千噸,我那位買主對於總廠而言,實在是個太重要的客戶。」

不出所料,宋運輝心說。「小虞,這事要緊,你得趕緊跟水書記說,讓總調安排新車間生產。」

虞山卿苦笑道:「水書記能安排的事,還需要找你嗎?就是因為水書記也安排不下去,總調說產能只有這些,國際友誼第一,你的外貿訂單又是緊扣時間不能拖延的,誤點得賠外商美元,壓根沒法安排我的一千噸……」

「你看。」宋運輝攤開手,微笑,「新車間的產品基本上用於出口,我在訂單上籤時間的時候,也是根據設備產能來簽,幾乎很少打出時間餘量。否則新車間產品壓庫,創匯不足,影響獎金的話,去年部里抓虧損的事又得重演,車間也得找我造反。」

虞山卿道:「聽說,有那麼一次,一位老客戶臨時要求加量,你答應了,也如期保質保量給貨了,可見有辦法。今天,你千萬再答應我一次,要不,我彙報給水書記,請水書記跟你說。」

宋運輝笑道:「這種事,有,不過因為是外貿訂單,新車間上下才買帳,但也害得我沒日沒夜在總控盯了一周。至於內貿的,我還是建議你讓水書記壓下去。」

「水書記可以壓,可是壓下去後,新車間還不得找你去拉負荷?你不去總控盯著,他們敢拉?再說我不能事事都麻煩水書記啊,讓別人說我狐假虎威。而且縣官不如現管,誰不知道你在新車間一言九鼎,只要你出馬,新車間誰不聽你的?你就幫我盯三天吧,求你。」

「你事急,我不跟你繞圈子,直說吧。這種事,我可一不可再,多次越界到新車間伸手的話,我怕有人誤會我有野心,想做新車間的影子車間主任,做實際架空什麼什麼的勾當。這事你只要把總廠到分廠的程序走通,要我到新車間加班,那還不是你虞科一句話的事。」

虞山卿是個靈活人,立刻領會,臉上陰轉多雲。不錯,新車間的車間主任還是一分廠廠長兼著,宋運輝與一分廠廠長曾經公開齟齬,這才調到運銷處做出口,總廠誰都知道,當然,他是不便三番兩次地插手新車間的事務了。他瞭然地道:「看來,還是得請水書記出面。」一分廠廠長只賣水書記的帳。

宋運輝笑:「唯一的路。至於我們之間,你壓根兒不用那麼客氣,一個電話我就會做到。」

虞山卿拍著宋運輝的背開心地笑:「是啊,不過禮多人不怪啊,是不是?看中哪本書,儘管挑。」

宋運輝笑道:「你出去,盡主人本份去,讓我慢慢挑。」

虞山卿又親熱地拍拍宋運輝,才出去了。裡面宋運輝對著書架回想了會兒,覺得不錯,是該這麼回答。其實他在新車間確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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