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第二節

楊巡也是略帶醉意,沒滑頭滑腦地想盡偏方非印不可,談不攏就爽快地走開,一個人騎著輛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車回家。回家有一座山要翻,自為了賣饅頭騎一輛自行車起,他都是從山腳平坦處開始加速,直踩得風聲呼呼,一鼓作氣衝上最高點,他控制得好,總是在最高點達到一瞬間的零速,然後兜著滿懷清爽的山風如自由落體般地飛翔,直衝到家門口。今天與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了點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時候用盡在東北馱幾十捆電線走街串巷的力氣,連羽絨服都是打足氣似的鼓脹起來,一如被拎岀水面一肚子氣的河豚。果然,一舉衝上坡頂,只是多日不練,力氣沒有使得恰到好處,沒在坡頂略一停頓,不得不使上並不怎麼好使的剎車。

回到家,是小妹楊邐先脆生生叫著迎岀來,小妹穿的鮮紅羽絨服羽絨褲,還有頭上戴的粉紅絨線帽,都是他從東北買來,小妹愛不釋手,恨不得睡覺也穿著。小妹上來就嘰嘰喳喳彙報,「大哥,二哥不肯讀書,一定要跟你去東北。」「表姑來了,嘻嘻,聽說給你介紹那個呢。」楊巡心說,他這回衣錦還鄉,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門做媒,他很歡迎,有錢了,誰不嚮往有個女朋友呢?只是回家看了好幾個,沒一個中意的。他如今在城裡混的時間長了,看到那些個手上凍瘡長得紅蘿蔔似的柴禾妞並不待見。但是,他不排斥,看就看唄,又不是幹什麼壞事。

進門,依然是見到一個穿著鼓鼓漲漲花布棉襖罩衫的柴禾妞,楊巡這就倒了胃口,與表姑寒暄幾句就拉著楊速走到後院,嚴厲地問:「你跟媽說不上學了?」

楊速有點畏懼大哥,低聲道:「哥,做生意磨尖的屁股,再也坐不穩課桌椅了。讓我跟你去吧,我們老大個倉庫,你放心讓別人管嗎?」

「放心,我怎麼不放心,老王倉庫不也是叫別人管著?你不讀書我才睡不安心。別跟我爭,我這兒沒商量,除非你說動媽。」楊巡酒後尿漲,找個圍牆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沒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媽說讓我跟你去。」楊速隔著低矮破舊的圍牆回答。「媽說我從來不是讀書的料,不像大哥和楊連。但媽要我自己跟你說。」

楊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媽的意思,從圍牆外轉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別跟我磨,晚上我和媽談談,你就是次次考鴨蛋也得給我上教室坐著。」

楊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來上學,你一向功課好。我去掙錢,我真的不喜歡讀書。」

「你那麼能?」楊巡忽然展開笑臉,揚聲道:「楊邐,你又偷聽,你也不換件變色龍衣服出來偷聽。」

「大哥給我買。」楊邐笑著跑出來,撒嬌地扭著楊巡的手臂,「大哥,我鉛筆又斷了,卷筆刀不好使,還是你削的最好。大哥,還得磨刀。」

楊巡警告似的瞪楊速一眼,被妹妹扭進屋去,將鋼鋸條磨出來的小刀在油石上來回地磨。這邊表姑有意問他:「楊巡,對象找了沒?」

楊巡嬉皮笑臉地道:「想找,癩蛤蟆想找個天鵝吃吃呢。」

楊母意會,兒子不中意那姑娘,便跟上一句:「這小子,嘴巴沒個正經。誰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與那姑娘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不再勉強,坐坐走了。楊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說:「這三天來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來總和還多。害我都沒時間給你們做包子。楊連,看看麵粉發好沒?別找借口總坐火柜上。」

「好啦。」楊連推開作業,縱身跳下溫暖的火櫃,又從被窩挖出一大甑發得極好的面,自覺開始揉面。這套散手,楊家五口個個都會。楊速骨朵著嘴巴進來,自覺斬肉剁蔥。楊巡去灶下生火,空閑不添柴的時候,一隻腳拉風箱,兩手騰出來替妹妹削鉛筆,楊母將一隻肥雞汆進大鍋,上面蓋上蒸籠,先蒸上一籠甜饅頭。只有小妹彤紅的身影蝴蝶般地飛來飛去,一屋子都是過年的熱鬧。楊家今年才得有魚有肉,過年有個過年樣。

晚上,等弟妹們都跑外面放鞭炮,楊巡才與媽輕聲商量楊速讀書的事。對自己這個能力很強,在村裡做婦女主任的媽,楊巡向來不敢轉彎抹角。「媽,讓楊速留下來讀書,你別擔心我心裡委屈,我做大兒子的讓你和弟妹們生活過得好,我很得意。等他們讀上大學掙來工資,我再找機會讀書,有的是機會。楊速本來就不肯讀書,離開學校在社會上再混幾年,他更不肯坐下來讀書,他現在不讀以後沒機會了。」

「話雖這麼說,可你一個人……好歹兩個人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你掙的錢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來讀書。」生活的艱苦,讓楊母看上去比同齡人衰老。

楊巡笑道:「那還不夠點,三個以後還都得讀大學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過後我們蓋幢水泥三層樓,以後不用颱風來時擔心屋頂吹跑。媽,別擔心我,現在不比剛去東北那時候,現在去我到處都是朋友,不怕。」

楊母沉吟道:「要不,看中個好姑娘,帶她一起去東北吧,只怕人家好好姑娘肯不肯陪你去吃苦,再說你也沒到結婚年齡。」

「媽……」楊巡有點不好意思,但見媽很是認真,不像玩笑,他倒是心動。在東北城市裡,晚上常見男女一對一對兒地挎膀子親昵地逛街,角落處做兒童不宜的舉動,他少年男子,看著不知多羨慕。

「媽什麼媽,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如果沒找到個姑娘一起去,楊速還是跟你走。」

「不行,楊速不能走。楊速性格悶,性格悶的人不讀點書,看上去整一蔫人,性格悶的人讀點書模樣白凈一點才擺得出去。我們不能毀他。」說到最後,楊巡不知不覺口氣露出斬釘截鐵的斷然。

楊母看看兒子,不知不覺都點頭同意了。雖然她自己也剛強,可看到長子更有出息,做媽的很願意在長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楊巡買來的鞭炮,楊速讀書的事已經塵埃落定,楊速很是失望,可只能聽母親哥哥的。楊邐和楊連不知情,興奮地說今天的二踢腳都響兩聲,非常吉利,挨楊母嘖了個「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守到十二點,又去放了幾隻鞭炮,美美吃一碗湯圓,才楊母與楊邐睡溫暖的火櫃,三兄弟擠一張木板大床睡覺。

這個春節,開天闢地頭一次的,楊母讓四兄妹撒開了吃。一條兩斤重紅燒鯉魚上來,五雙筷子插下去,一會兒不見蹤影。一隻肥雞白切,只夠吃兩天。二十隻皮蛋只需四個早上就全蘸著醬油吃完。楊巡東北帶來的肉腸早在春節前就消失無蹤,留不到過年。三個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時候,一隻三斤重的紅燒蹄胖,楊母不得不將之破相,一分為二,一餐上半隻,否則一頓就不見蹤影。楊邐也不弱,最好的,哥哥們都自覺讓給楊邐。楊母說,一家五口張開嘴,合起來整一隻大畚斗。

不過,四兄妹也有吃膩的時候,到初四,就搶著吃媽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魚大肉,方顯過年日子之豐美。

雷東寶照例初一要上宋家一趟。早早過去,遠遠就見宋家碉堡似的房子,見屋頂上好像是宋運輝他們小夫妻在放鞭炮。宋運輝他們也看到他來,麻溜就下樓來迎了。坐在寬敞亮堂的客廳里喝茶吃瓜子,雷東寶已經找不到當年宋運萍的身影,這是他在這新屋裡唯一的遺憾。

吃中飯時候,宋運輝問起雷東寶認不認識一個叫楊巡的常在登峰電線廠買電線的男孩子,雷東寶想都不用想,直接就道:「知道,我看著他發財。小夥子滑頭,整個滑頭,從頭滑到腳。」

宋運輝笑道:「對,就是滑頭,以前常來這兒賣饅頭,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滑頭的人,可偏偏初一看還挺實誠。現在做得很好了?我聽說他還要從你登峰進兩車電線,多大的兩車?」

「帶蓬的綠解放車,滿滿兩車,這回都是他自己的貨。你說他一年來賺了多少,都值幾個萬元戶了,別看他年紀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運輝大驚,再想昨天的相遇,怎麼也想不到那麼個小子已經是幾萬元戶,他沖他母親道:「我們說的是小楊饅頭。」

「啥,小楊饅頭?」宋母的眼睛也驚得桂圓核兒似的滴溜圓,但回過神來就道:「這孩子會做生意,那副算計,人小鬼大。他一來這兒賣饅頭,別家都關門算了。」

「昨天那個?看不出啊。愣頭愣腦一個挺熱情的人呀,哪兒滑頭滑腦了。」程開顏也吃驚。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麼辦法都想得岀。」雷東寶把楊巡電線短尺、批量壓價等事簡單介紹,「否則你說我哪會認識一個買登峰電線的,每次小楊的事都要我出面拍板,麻煩得很。」

「可不是那樣,他哪可能那麼快賺錢。不過太歪門邪道了點。」宋運輝不知怎的,心裡有點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門邪道,才平心靜氣。「難怪現在說,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家人面前,雷東寶口無遮攔,「是這樣,現在最不賺錢的是老師和坐機關辦公室的,你們大國營還好點,還有獎金福利。現在基本不靠憑票買魚買肉,那些坐機關的沒啥好處,我春節前給幾個常給我們辦事的送兩隻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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