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第四節

「我不怕他們因為年輕出錯,我不怕輸,我輸得起。」水書記睥睨自得,一點不謙虛。

宋運輝這才知道,平日在工廠道貌岸然的大領導們,到另一個場合,說話那叫一個肆無忌憚。

外面兩個喝上了酒,就沒個完了,宋運輝在裡面不得不集中精力,避免去聽外面兩個的有趣講話。程開顏早打著哈欠靠宋運輝背上睡眼朦朧了,只有程母依然打點精神,進出廚房做好後勤。好不容易等宋運輝把第二份建議書拿出來,兩個人才停止喝酒,原來他們是等著建議書。看宋運輝有些疑問似的看著他們,水書記問他還想問什麼,宋運輝問沒喝醉嗎,水書記真真假假地教育宋運輝,說做領導的不會喝酒是極大欠缺。宋運輝將信將疑。

送走水書記,程廠長關上門就教育了宋運輝,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後在任何場合遇見水書記依然不能隨便,他自己與水書記多年老友都沒隨便;三是掩蓋鋒芒,再懂也得稍微掩蓋一下。宋運輝受教。

但宋運輝心中嚮往的依然是水書記豪邁的放肆。

金州是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社會,水書記前腳上飛機去北京,各色有關新車間的傳聞便後腳傳遍金州。本來,新車間就像天之驕子,是國民黨軍的新編美式裝備軍團,新車間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別人挺直一些,找對象也比旁人多幾分勝算,可一夜之間,卻成了被人取笑的中看不中用笑柄。否則,水書記心急火燎地跑北京幹什麼,不是才開會回來嗎。

新車間工人也在總控室內部的議論中沮喪,為什麼花大錢花大力氣建起來的新車間卻成了總廠虧損大戶?為什麼前幾天忽然自甘墮落降低產成品質量?其實,新車間的獎金工資並不比其他車間高,大家在新車間工作得士氣昂揚,無非是因為新車間有新意,有奔頭,可如今,忽然如幻夢走向現實,原來自己一團熱心迎娶的公主,只是人家調包的宮女。

誰都知道,這時該做思想工作,擺事實講道理。可是,當懷疑在人們心中孳生的時候,道理豈是那麼容易被接受。何況,當初建設新車間,已經將該講的新設備優勢全部講完,把大家的情緒激發出來,就像人早早亢奮完畢,熱情早在安裝時候燃燒到最燦爛,除非現在拿真正的成績出來,否則何以形成刺激?以前,起碼還可以在質量上傲視一車間,可現在,質量的優勢也被迫自我扼殺,所謂價格雙軌制與外銷都還只是水書記竭盡全力向上爭取的東西,成不成還是未知數,而且還不能事先拿出來說。宋運輝遇到思想工作的難題。

按說,車間思想工作本是書記該管的事,可宋運輝心中一向把新車間當自己的戰場,自己的資本,新車間就像是他自己生出來的兒子,長得好看難看,他攬到自己頭上,養得好不好,他也攬到自己頭上,他對新車間,有著與旁人不一樣的感情和責任。因此,他才分外頭痛該如何調動工人們的工作積極性。於是,他小家才和諧美滿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沒辦法,他必須想出妥善的解決方案,他需要單獨思考策劃。

宋運輝有三種選擇,直面問題,還是粉刷問題,或者甚至是逃避問題。最保險的是逃避問題,不作為,任工人人心浮動,只要不出生產事故,所有問題都可以推給總廠決策。總廠都解決不了的事,他一個車間副主任哪有什麼責任。第二選擇是粉刷問題。掩蓋事實,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濫,還不如逃避。最險的選擇是直面問題,最難預料結果的選擇也是直面問題。可宋運輝以年輕人的血氣,選擇了這個最險的選擇。不是說理解萬歲嗎?只要如實向工人說明,工人應該會理解新車間的難處。只要理解,就會產生責任感。

這是他把看電視的程小貓關在客廳,自己躺床上將心比心地考慮眾人對三種選擇的反應,想了兩夜的結果。他甚至沒與程廠長商量,因為他估計,以程廠長的保守,肯定會對他說,看看吧,先觀察一段時間,等水書記回來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奪。可宋運輝怎麼等得住,當初設備引進審批報告遞上去多久才批複,這回的兩個建議書申請周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車間的士氣不等人,他不願無所作為。吃夠小時候被動挨打的苦頭,他如今絲毫都不願放棄主動權。他可以隱忍不發,但他必須主動掌握自己的人生軌跡。

在班前會議上,他將真實情況向大家如實交待。他明確告訴大家,新車間設備在國際上的定位,在國內的地位,新車間產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為什麼總廠為攤消成本暫時做出降低質量提高產量的決定,新車間設備虧損點主要在哪裡。他發動大家討論,群策群力,拿出如何不把雞蛋當作土豆賣的措施。他也在最後勉勵大家,國家政策一直在朝著給企業鬆綁,開放企業自主權的道路上前進,政策趨勢是對企業的約束將越來越少,企業的自主權將越來越大,所以新車間的前景依然是樂觀的。但新車間目前處於黎明前的黑暗,或許有各種不利因素在這個時段出現,我們現在很艱難,這個時期更是需要大家抱成一團,同心協力,克服困難。

流言總是難以在真實的土壤上存活。宋運輝將事實攤開來講,立刻消除了流傳在各班組間各種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無聊而悲觀地盯著儀錶盤的間隙,大聲就事實展開討論。說到流通渠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邊親戚朋友所在企業那邊的活躍變化拿出來講,對比之下,越發悲憤於新車間這麼好設備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說這是鳳凰迫降草雞窩,而並不是鳳凰本身岀問題。

宋運輝將他自己的聲音傳遍每個新車間職工之後,自己並不參與討論,而是通過與個別職工的談話密切關注輿論動態,看應該做出何種糾正或補充。令他沒想到的是,不到兩天,這些以往自詡總廠精英的新車間職工中間居然產生一種悲情情緒,悲情發酵,卻令那些工人自覺多花精力在限定產量基礎上,相對提高產品質量。他們都說,樹掙一張皮,人掙一口氣,不能讓一車間甚至其他動力車間等輔助車間的人給看扁了。宋運輝本來只想以開誠布公來消滅流言,讓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亂陣腳,沒想到,效果卻走向他無法預測的一端。所謂人心叵測,誰也無法預料人心帶動下的輿論會走向何處。沒想到悲情,會把眾人團結在一起,迸發岀一種獨特的力量。

宋運輝心中納罕,思前想後總結一番,將這一實例記在心裡。他即使不是有意識地記住,他估計自己也長久不會忘記這個實例,他通過這一實例,才清楚,原來人心的動員,既可以通過正面鼓動來刺激,也可以通過反面壓抑來刺激,全在因地制宜。

但是,宋運輝的選擇卻給他自己帶來麻煩。他的頂頭上司一分廠廠長在每周例會上批評宋運輝,說在總廠還沒拿出最終處理意見之前,他怎麼可以擅自將總廠小範圍會議上討論的內容公佈於眾,完全是沒有組織紀律意識的表現。宋運輝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只低頭聽訓,心中不服與煩悶。一分廠廠長的司馬昭之心他清楚,可他和一分廠廠長都是水書記嫡系,嫡系內部怎麼可以當眾打架。如今既然一分廠廠長是他上司,當然只有他忍。就像去年水書記手中沒有技術優勢,即使有人事優勢,可面對劉總工與費廠長的咄咄逼人,水書記這樣強勢的人也會選擇忍。想要做成一件事,宋運輝越來越覺得,有一句話沒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看準了,咬緊牙關排除萬難也要走下去。

可一邊的,只要想到小雷家的飛速前進,宋運輝有時又會覺得氣餒。在金州這樣的大工廠做事,牽絆太多,內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時在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會怎樣?

可宋運輝不知道,小雷家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一帆風順。

雷東寶回去小雷家,與村幹部開了幾次會,將村集體企業機構改革方案的調子定下來,又起草完畢,便交給鄉領導審批。那些鄉領導看到以宋運輝思路為藍本的草案,都是對裡面的陌生論調大為傾倒,於是,草案又送交縣裡。陳平原看了草案,將雷東寶叫上去詢問,雷東寶叫上雷士根去解釋,免得他自己被問急了當場急躁。

縣裡最主流的反對意見,是有關分配問題。剛從平均主義走出來的領導們雖然已經接受了包干到戶,適應了工廠承包,適應了多勞多得,可是,對於以村幹部為首的鄉鎮企業領導拿高額提成的做法卻非常不理解,很多縣領導當場提出質問,問以村集體資源獲取的利益,可以讓村幹部多享嗎?村幹部作為一村的領導,憑藉職權制定向村幹部一邊倒的規矩,為自己謀取利益,是否合理?

也有人問,依照小雷家村目前的經營情況,諸位村幹部同時作為企業負責人,大約可以拿多少。雷士根給了數目,大家都說高了。雷士根解釋說,企業工作的村民工資也將提高,有人又提出,把原本屬於村集體的那部分資金拿來瓜分給私人,比較不合理,不能用改革的名義挖社會主義集體的牆角。

雷東寶一直沉著臉不說,該說的反正雷士根都知道,而且他聽得心煩氣躁,恨不得打人,還是不說為好。但他聽了兩個多小時辯論後,終於忍無可忍,問如果不相應提高管理者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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