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第六節

而更讓他鬱悶的是,水書記今天主持的設備改造會議,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計畫草案做提綱,只另外添加兩條必須抓緊做起來的工作,一是開始立項申報,報告在一周內拿出;二是向已經引進國外設備的同行取經,以不走彎路。會議同時明確工作框架,什麼什麼事在某某時間段做出,責任人誰誰誰。這個責任人的排序頗為講究,有職務的按職務排序,沒職務的按資歷排序,宋運輝總是恭陪末尾。而且宋運輝的名字滿紙飛,就是取經和進京申報之類的好事沒份。進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內涵地沉默,岀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失望地沉默,當然會場上他也是非技術性問題不說,做盡打手與小輩的本份。

然後,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雖然有明確的工作指導框架,可宋運輝明顯感受到相關人員的扯皮推搪計較。比如申報文案的編寫,交給宋運輝寫,其實只要兩天,可責任人的第一位卻帶著大伙兒左一個會議,右一個會議,討論來討論去,一個會議只能寫出一頁,寫的東西不見高明,只見「穩重」。宋運輝倒是不反對討論,他心疼磨蹭掉的時間。可是,他現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掛在一車間卻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現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發時間的會議。往往一天兩三個會議,做事只能拿到業餘時間。

他有時真想自己擬一份報告交給會議討論,免得他們拖拖拉拉個沒完,但他沒做。他知道那麼做顯然有否定領導的意思。可每天轉悠著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那真是他媽的憋悶。

反而是整頓辦的工作做得轟轟烈烈,水書記親自參與,一抓到人,從車間工段將工作開展起來,然後才集中到上面終審通過。一時之間,大家嘴裡都是整頓辦,而不見設備改造辦。

周五的會議,宋運輝沒有參與,他批出門證,必須帶上圖紙去圖書館查資料核對幾個數據的出入,而且得找三個組長批准,因為周五一共三個會議。組長也無所謂,這種會議少一個人沒啥,再說,宋運輝又不是個最要緊的人物,他的意見不會成為表決的關鍵一票。

宋運輝騎車帶上好多圖紙出來,到門衛交上一張出門證即可出門。可又不能不批三張,如果到第一個組長那兒批了,到第二個組長那兒只打招呼不要批條,人家第二個組長心裡得有想法,還不如多批了掖在口袋裡作廢。現在做事就是這麼麻煩。宋運輝想著就頭疼。可是想到不得不去的圖書館,他更頭疼,那兒有個對他可能深惡痛絕的劉啟明。

他如今是什麼形象,他從尋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說他枉作小人,最後也並不被水書記待見,有人說他急功近利,可這樣急吼吼的人誰敢用他,最終被冷擱是必然。雖然同事與他見面時候都是客客氣氣,可背後轉身,都不知怎麼議論他。宋運輝自那天開會以翔實數據頂翻總工辦之後,一直心情極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來的小說鎮定心神才能睡覺,他是硬撐著憑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捫心自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他重新做一回選擇,他會怎麼做?他想來想去,他別無選擇,除非他什麼都不做,就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則,他依然會被水書記挑中,做那條大棒。他甚至沒有拒絕做大棒的資格。

他想,既然如此,那還心煩意亂地幹什麼?別人愛怎麼說隨便他們說去,事已至此,他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人總得活下去。

一路胡思亂想著,宋運輝騎過了圖書館都沒看到。等驀然醒悟,才看到這都快到集體宿舍。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進圖書館。不出所料,劉啟明一看見他就別過頭去不理,但從下面抽屜取出一疊資料「啪」一聲拍在檯子上。是老管理員給宋運輝換了牌子,還問了一句:「兩個多月沒見你,哪兒去了?」

宋運輝拿了牌子,很正常地道:「前段出差了,最近調入生技處,以後沒法常來這兒。」

這廠里只要岀個芝麻綠豆大的事,就全廠知道,何況是高層的大震蕩,老管理員當然知道,不過是人都喜歡這麼白問問罷了。她將劉啟明拍出來的資料推給宋運輝,挺同情地看著這個一向精神煥發的小夥子如今眼神有些黯淡,看到宋運輝拿了資料,又好好看了劉啟明一眼才走,她坐下對劉啟明道:「小劉,小宋也挺可憐,才多大一個小夥子,哪能知道官場那些雜毛事兒啊。」

劉啟明咬咬嘴唇不答,這話,她爸也說過,可他們都說爸爸迂。有些人可惡就可惡在,被老虎吃了便罷,做了鬼卻為虎作倀,比如這個宋運輝。

宋運輝拿了資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對大門。翻翻劉啟明扔給他的資料,不出所料,就是他過去的翻譯手稿。不錯,這本有關FRC技術的手稿現在誰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幾天一直在猶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劉總工的筆記本還給劉總工。今天,劉總工把手稿還他,他還有臉再昧著劉總工的筆記不還嗎?他想了想,還是兩個字,「不還」。原因?他就是小人。

攤開圖紙,他便專心查起資料來。他心裡冷笑著想,又能怎樣?小時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過來了嗎?

但他都沒查多少數據,忽然有個人匆匆忙忙衝進閱覽室,大聲喊道:「宋運輝,哪個宋運輝?水書記讓你立刻回去開會。快去,水書記秘書說都在那兒發火呢。」

宋運輝很想放肆地來一句「不去」,可還是默默收拾了圖紙,托給老管理員幫保存著,省得回頭出門又得開出門證。水書記發火?又不會沖他,水書記發火肯定是因為會議布置的任務眼看著無法按期完成,急呢。但是,想到水書記的罵人水平,他倒是有點不寒而慄。他只是不明白,那麼點兒破事,水書記找他去幹嗎,他又不是主角。考慮到早上是申報報告組會議,他就直接奔赴那個會議室。

沒進門,就聽見水書記的怒罵。宋運輝在門口敲了一下門,才進去裡面找位置坐下。水書記的怒斥早追了過來,「宋運輝,為什麼不開會?」

「今天會議是討論財務有關問題,我對此沒有貢獻,所以出去圖書館查閱資料。」

「你宋運輝才工作幾天,你能懂多少事,你不懂就老老實實聽著,學!誰讓你自說自話搞獨立王國?」

宋運輝豁出去了,這種日子還不如被貶去車間繼續倒班,他迎著水書記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學,回頭我會花三十分鐘時間把三小時會議的記錄深刻領會一遍。」

水書記陰森森地盯著宋運輝:「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有才可以如此囂張?」

宋運輝這才收回目光,微微低頭,但只說一句,「對不起。」後面,任憑水書記怎麼批評,他不再開口。

水書記又批評兩句,但立刻停止針對宋運輝,繼續對全體申報報告組成員道:「說,一個一個表態,今天星期五,我星期一去北京,機票已經定下,我拿什麼去申報!」

組長汗流浹背,說周日不休息,晚上不回家,保證周一拿出報告。水書記立刻砸回去,問難道讓他拿著手稿去北京?難道就不給出一天排版刻字時間?於是其他人接下來的表態,將交稿時間提早到周日。表態順序,按照表格上責任人排名,絲毫不亂。最後輪到宋運輝,宋運輝道:「集體負責,等於個人不負責任。如果信得過我,我執筆,各位在座前輩提供寶貴經驗,我明天下午拿出初稿,如有貽誤,唯我是問。」

眾人聽了心驚,心說這小夥子雖然沒直說,可擺明了指責水書記原定方案不正確,才導致今天工作拖拉無法如期完成。大家都偷偷看向水書記,看水書記如何發作。但沒想到,水書記沒立刻發作,而是兩眼陰沉沉地盯著宋運輝,再看宋運輝,則是大義凜然地瞪回去,一幅初生牛犢的樣子。

終於,水書記和緩地說了句:「明天下午四點,把初稿交給我。如果交不出,唯你是問?你有幾個腦袋?散會。」說完,水書記頭也不回走了出去。身後,眾人長岀一口粗氣,宋運輝甚至得活動一下脖子做一個擴胸運動,才能活轉過來。

組長連忙對宋運輝道:「快動手,書記一行已經定了周一的機票,也已經跟部里領導約定時間。天哪,怎麼扣得那麼緊。」

另有人道:「小宋,膽子蠻大的嘛。書記還真吃這一套。」

組長道:「別說了,幹活。」

宋運輝起身道:「不好意思,各位領導,有個不情之請,請把這間會議室讓給我一個人,有什麼事需要請教,我會找上各位領導的辦公室,請務必不吝指教。否則明天水書記會擰下我的頭。」

眾人稍微議論幾句,極其配合地出去。因為沒這小夥子擔著,按照他們原定工作方法,他們即使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也很難保證在周一交出草稿。果然,如那小夥子所說,其實早就決定由一個人執筆,其他人配合,也不用開會復開會地耗費那麼多時間。

宋運輝回去自己辦公室找到平日讀報筆記,和所有資料,回到開會的會議室,反鎖上門,又將朝走廊一面的窗戶關上,窗帘拉上,一個人根據小組會議決定的提綱開始起草報告。剛剛走過另一個會議室,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