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第四節

「你想得太多,你說,小雷家有事,上面哪次不是找我?誰找集體?不等宣布,你先做起來,我出院再大喇叭確認一下。」

「好吧。我旁觀著,老書記管磚廠那塊有點累,他重面子,定價時候太客氣。不如讓紅偉全面負責建材類的供銷,紅偉嘴巴油滑,賣出去的總是好價錢。」

「不行,磚廠就讓老書記養老。他再重面子,也不捨得定價太低。老書記要麼自己提出不幹,他只要干著,就得充分給他權力負責全部。」

「高!」隔壁床傳來一聲讚揚,士根看去,是個文質彬彬的老者,穿著破洞套破洞的圓領汗衫。「待人不能太斤斤計較,用一個人,用他全部,往往失之東隅,得之桑榆。老書記只要在別的地方著一把力,給工廠的好處不僅僅是幾元幾角的差價。」

士根一聽,耳根紅了,可不是,老書記負責一點不負責一點,燒出來的廢磚就得差好多,如果讓紅偉去接管磚廠供銷,老書記一生氣,一窯磚廢品率高一點,就把差價全陪了。他心中好奇,這老者是誰。士根還在想,雷東寶早問出來:「老師傅以前做什麼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是個退休老頭,從大三線退下來回家養老。」

雷東寶見老者不提過去,也沒追問,只是道:「老師傅以後有空去我們小雷家大隊走走,我是書記,士根是隊長,你找我們兩個就行。」然後又與士根說話,「今年又有三個高中生畢業,兩個女的全給你用,用到兔毛收購站里。男的還是進電線廠。」

「不如要紅偉接手兔毛收購站。紅偉這油滑勁兒,不讓他多管一些生意總是浪費。我管了大隊財務和電線廠後,兔毛收購站管不過來。」

雷東寶一針見血:「你做人賊小心,怕我這回提拔你不提拔紅偉,紅偉生氣。怕什麼?不過依你,否則你這人做事又得束手束腳。但既然讓你從兔毛收購站脫身,你得給我考慮電線廠添設備,我看三班不好,深夜那班廢品太高,做兩班又供不應求,只有添設備。我枕頭下面有本書,他們工程師給的,我看了等於白看,你拿去看,看看下批設備買什麼,你決定了跟我說一聲。」

雷士根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書,看了看,道:「我還是先看兩個月會計書後再看這本。不能急,今年折騰大了,傷元氣,連你都住了院,大隊也才剛緩過氣來,你等大隊存足點錢再考慮添加新設備。我保證年底前給你提供方案。」

「八、九、十,三個月,你十月份告訴我添啥設備。你回吧,叫紅偉來看我。」對於雷士根深思熟慮的意見,雷東寶一向腰斬後做出決定。

雷士根沒與雷東寶爭,知道爭了也沒用,也奇怪,往往雷東寶給他很大壓力,他反而總能揪著時間的尾巴完成,反正他不爭了。雷士根告辭回去。下午紅偉來,雷東寶對紅偉沒如對士根客氣,沒有商量,把兔毛收購站交給紅偉的決定宣布了,便要紅偉幫他纏醫生讓他出院,紅偉堅持原則不肯幫這忙,氣得雷東寶不理紅偉,讓紅偉帶了雷母回家。

一個人清靜下來,雷東寶看看一屋子二十來個床位,大多不是丈夫陪妻子,就是妻子陪丈夫,他看著心裡懨懨的,閉目裝睡。他生病後,有大姑娘趁機跟著家裡人來送湯送水來表示關心,都被他拿眼睛瞪回去。他當年沒錢沒權時候怎麼就沒人沖他殷勤呢?那時只有萍萍對他好,所以他只認萍萍。真想她。

雷東寶現在可以挑肥揀瘦,宋運輝卻不行。

宋運輝拿著水書記親筆寫的介紹信趕赴北京,正是北京最燦爛的春天。有水書記的信件敲門,相關單位人員對他的態度也是燦爛得很,還有科室給他配了一輛自行車。宋運輝每天騎著自行車,招待所與資料室兩點一線,晚上和星期天整理看書筆記,思考總結閱讀資料的體會,只抽出一個星期天去看了看天安門。一個月下來,研究所和部委的相關資料被他看得七七八八,心中基本對當前本行業技術發展有了明確定位。什麼FRC,看來是個過路神仙。他通過電話向水書記彙報,準備打包回家,水書記讓他等在北京,第二天水書記就飛機來京,帶上宋運輝找部委的老友商議金州設備改造的問題。

都是宋運輝先介紹技術參數和設備大致造價,然後他們老的開始討論可行性。宋運輝旁聽著眼界大開,這才知道,技術參數和設備造價之外,原來還得注意無數其他經濟因素,有些思想太新穎,有時候水書記都是只能旁聽,只能唯唯諾諾,比如設備未來的運行成本與設備造價之間的綜合比較考慮,未來產品的立足點與定位,需要留意的市場發展方向,根據金州所在地原料供應情況該做什麼選擇更加合適,等等。

不過那些人的話大多是指導性的框架,他們給金州指出引進設備需要考慮的ABCD,於是會談結束,水書記便抓著宋運輝根據會談精神做出會談總結。可憐宋運輝,他對設備技術參數如數家珍,但是對於運行成本之類的問題一竅不通,怎麼算,算多少,都是個問題。他雖然已經被討論指點前面還有大路一二三四,可怎麼走,確實缺乏手段。只好厚著臉皮問水書記,可水書記只能記得金州的一個大概,他提供幾個人的電話號碼讓宋運輝自己打電話回去問。可宋運輝這樣也才只能了解到金州的數據,而國外新技術新設備方面的資料,他當時看的時候沒留意,也不知道報章在那方面有沒有披露,好像不太多。他只能先交出半拉子的報告。水書記回去金州時候,把半拉子報告拿走了,要宋運輝再呆北京幾天,把這問題搞清楚。又給他一個「小徐」的地址和電話,讓宋運輝回去前上門拜訪一樣。

雖然水書記沒有責怪的意思,但宋運輝慚愧不已,他怎麼就沒法考慮到這些未來經營方面的情況呢?送水書記回去後,他一個人坐招待所床上打坐似的想了半天,將水書記來北京這幾天接受的新思想好好整理一番。以前還以為知道得很多,原來還是管窺,依然是井底之蛙。最令他受打擊的是,水書記與那些領導討論的東西,他壓根兒連想都沒想到過,彷彿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他以前無法接觸,當然無法想到,他原來一直只看到頭頂的一方藍天。可他卻是那樣的自以為是,哈,不知多讓水書記笑話。

宋運輝心煩意亂,雖然知道這時最應該做的是回去再翻資料,找出數據,可他有點不自信,他找出來的數據,是很針對的數據嗎?

他想到水書記嘴裡的「小徐」,雷東寶嘴裡的「徐書記」,這個被大家交口稱讚的人,這個推薦他去金州的人,作為一個前輩,沒差太多年紀的前輩,會給他什麼樣的提示嗎?宋運輝第一次覺得,他需要有人在背後拎一把領子,幫他站直了。

徐書記跟宋運輝在電話里約定在家見面,邊吃邊談。徐書記說話聲音雖然權威,卻很溫和,讓宋運輝聽了似乎看到希望。他早早頂著烈日找去徐書記家,怕徐書記還得等他,四點多就已經等到一處四合院外面。這一條巷子很是幽靜,不似北京別處的人來人往。這裡地面乾淨,牆面乾淨,屋頂也乾淨,都沒長著什麼瓦楞草。而徐書記家的四合院與別家的沒什麼不同。

大約五點開始,不斷有人回家來。有輛黑色轎車停到徐家四合院門前,宋運輝忙看仔細了,卻見上面下來一個頭髮花白,儒雅瀟洒的老者。老者揮揮手讓轎車回去,這當兒大門開了,保姆迎岀來,老者進門前打量一下宋運輝,問道:「小同志,你找我們家的誰?」

宋運輝忙道:「您好,我是金州化工的宋運輝,水書記讓我來找徐書記,我下午已經跟徐書記有約,就來這兒等他。應該是這個地址,沒錯。」

「那進裡面坐。」老者招手讓宋運輝進門,卻異常精確地指出:「金州來的同志都叫他小徐,或者徐處,你卻叫他徐書記,你是他做縣長書記那個地方來的?」

宋運輝被這麼一問,緊張感消失不少,笑道:「是,您一猜就准。我分配去金州,聽說還是徐書記舉薦的。」

「噢,他對金州寶貝著呢,什麼好的都想塞給金州,你一定是個好樣的,今年才畢業?哪個大學?」

宋運輝一一從實招來。一邊招,他一邊兩隻眼睛就對著面前放茶杯的桌子發獃,這什麼桌子,本身木頭油光閃亮便罷,上面嵌的東西也是閃閃放出寶光。徐老先生見了微笑道:「這張桌子老啦,比我還老,如果是新的,那油光會更亮,不過就不含蓄了。小夥子,你慢坐,我累了,去榻上歪一會兒。」

宋運輝忙起身送老先生走,回頭坐下,取出書包里的資料,想再溫習一下,臨陣磨槍。好在徐書記也很快回來,看到徐書記,宋運輝心裡忽然很是高興,切,虞山卿啊虞山卿,徐書記才能真正詮釋風流儒雅這四個字。一個精靈般漂亮的小男孩與徐書記一起回來,被打發去找爺爺奶奶。小男孩扭了幾扭,不肯太聽話,但最終還是去後面找。

徐書記這才能夠坐下,微笑對宋運輝道:「比我兩年前在預製品場看見你,老成許多。東寶和你姐姐都好嗎?」

「我姐兩個月前去世了。」見徐書記好像並不了解情況的樣子,宋運輝將事情經過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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