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第一節

元旦,一工段有個倒班工人需要調休參加家裡弟弟的婚禮,宋運輝好心頂替一下。新年伊始,他就得來兩天調休。

元旦過去沒多久,總廠召開團代會,宋運輝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成了一車間的團員代表,有幸參加總廠的團代會。想到以前入個團就像偷襲一般艱難,而如今水書記竟然親自暗示他可以寫入黨申請,而且還可以作為優秀團員代表參加團代會,憑此,他相信,身份問題以後在金州可能再也不成其為問題。再想到目前小辦公室是水書記指示安排,他懷疑參加團代會的資格即使水書記沒吱聲,車間團支部書記在車間黨支部書記指示下,也肯定是受了水書記的影響。對水書記,他感情複雜。

早在知道要參加這個會議時,尋建祥就提醒宋運輝穿好一點,說這種在廠區外召開的脫產會議是變相相親場,穿好一點釣一個女朋友來,這是最好機會。宋運輝想在意也沒法在意,進工廠近半年來,他心思全在工作上,根本沒有去哪兒買些衣料子做件好看衣服的心思,他還是穿著工作棉襖去開會。一進充做會場的電影院,不得了,閃亮燈光下,年輕男女爭妍鬥豔,女同志雪花呢的大衣領子上更是圍著嵌金銀絲的玻璃絲紗巾,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一個穿的是工作服。好在宋運輝對於穿著打扮不很講究,看著別人好看,自己難看也無所謂。

虞山卿作為生技處的團員代表也出席會議,他與宋運輝坐在一起。虞山卿穿一件半身長煙灰色雪花呢大衣,黑色筆挺的褲子,黑色鋥亮的牛皮鞋,大衣下面是雪白的襯衫領子,也不知是真襯衫還是假領子。頭髮是新理的,鬢角雪青,臉龐洗得乾淨,鬍子颳得乾淨,整個人挺刮精神,與宋運輝坐在一起簡直是對比。虞山卿處於生技處和整頓辦的身份,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的文憑,以及他出色的長相打扮,為他引來無數姑娘火熱的目光。

虞山卿年紀比宋運輝大得多,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坐在椅子上顧盼生姿。宋運輝便是缺乏了這方面的技術手段,他只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姑娘們的眼睛瞧過來,他的眼睛看回去。宋運輝沒看到幾個好看的,再說人家看的也不是他。

上面開始講話時候,下面聊天開始。虞山卿輕問宋運輝:「快半年了,有什麼感想?」

「累,比讀書時候累。你呢?」

「唯一感想,當初真不該跟你換來整頓辦的位置。現在整頓辦癱瘓,被水書記拎到你辦公室罵一頓後一直癱瘓,做事挨水書記罵,不做事挨費廠長罵。」

「總比三班倒強。」

「三班倒也看三班倒,像你這樣有上頭撐腰,走曲線到下面沉上幾天,上來就是資本了。」

「我哪有誰撐腰,又不是廠子弟。前幾天還有人說你找了個廠子弟的對象,是那個誰的女兒……」

虞山卿非常的不以為然:「再誰的女兒能和你跟定水書記比?」

「我?有沒弄錯?」

虞山卿不滿地瞥宋運輝一眼,道:「這否認太不地道了吧?現在誰不知道你是水書記嫡系裡面的嫡系?要不是水書記在你辦公室臭罵我們一頓,我們的工作怎麼會停滯?你畫的工作分解圖,可做得真用心,跟水書記的罵配合得珠聯璧合。」

宋運輝聞言不由「噯」了一聲,一時無言以對,難道人們誤會他的工作分解圖是配合水書記而精心製作的一出道具?他很想追問一句「大家真都這麼說?」,可問不出口,電光失火間已經想到,別人正該這麼想。早在他進廠時候已經被與水書記聯繫在一起,他一路的腳印都帶有水書記的指點和牽引,他雖然頗為反感水書記,意圖與水書記保持距離,可他無法否認,他個人身上,無可避免地帶有或明或暗的水書記的烙印。他無法掩耳盜鈴,別人也都看著呢,即使工作分解圖不是與水書記的合謀,但他依然不能得了便宜又賣乖。對他,對外人而言,這都已是既成事實。他都不願解釋分解圖與水書記無關,可還是口不由心地道:「我那份工作分解圖完全是個人行為,如果不是這樣子的分解,我不像你們坐機關的天生是領導,拿什麼安排工作?倒是真沒想到會成為害你們挨罵的導火索。」

虞山卿定定看了宋運輝一會兒,道:「我現在很矛盾,整頓辦繼續呆下去,做什麼坐機關的領導,華而不實,沒有前途。但如果像你一樣下基層,我與你畢竟不一樣,你在年齡上耗得起,我不行。而且現在再下去,而不是一開始就下去,你可以料想到諸多猜測。可是整頓辦處在風眼,如今更是人心惶惶。小宋,換你還有心思找女友?」

宋運輝心想,既然那麼多矛盾,那還猶豫什麼,跳出來,做點實事,來日方長,用事實說明問題。但一想也果然是,虞山卿已經三十來歲,他還怎麼來日方長,他的顧慮有道理。他只有安慰:「整頓辦不會永遠無序下去,國家對整頓年限是有規定的。」

虞山卿再次定定看著宋運輝道:「你年輕,也好,沒複雜想法,別人也相信你沒複雜想法,反而會培養你親信你塑造你,出事也不會找到你頭上。可我們不一樣,我們是政策制定敏感部位,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種事最容易出在我們頭上。你看看現在這局勢,整頓辦所有人都謀劃著改弦更張呢。」

「對了,基層就沒這種事,如果不是你今天跟我說分解圖,我還不會很有感覺。」宋運輝凈看見機關里在鬥來鬥去,下面基層的看熱鬧。

「如今不是全民皆兵的年代,被選作對手,還得看有沒資格……啊,你年輕,你是天然免疫。」虞山卿看看宋運輝,見他並不在意的樣子,這才繼續說下去,「再一個月得春節了,小宋,你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去水書記家拜年。」

宋運輝心想,難怪虞山卿今天跟他說得那麼多,原來就為最後一句話,虞山卿還真以為他是水書記的嫡系,可以直進直岀水書記的家門。宋運輝想著虞山卿也是艱難,那麼大年紀才進廠與人競爭,與他同齡的都是老資格,難度可想而知。他本來有現成的建議,建議虞山卿遞交入黨申請書以向水書記表明態度,但他直覺虞山卿太鑽營,他有點忌憚這種人,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種人往往是踩著人頭頂往上爬的人,他不想做他父親第二,他微笑一下,示之以弱,「我不敢去水書記家。」

虞山卿本來想搭一把宋運輝這個新貴的順風船,沒想到這個新貴還真是年輕不懂事——不,是不懂做人,居然說出如此孩子氣的話來,他當真是哭笑不得,怎麼這天下凈是傻子拿大牌啊。話不投機,虞山卿懶得再說,繼續打量周圍人等。

宋運輝也就不說,心不在焉地聽上面主席台有人做報告。水書記也在主席台上,身架子依然瘦小精幹,可身形不能說明問題,水書記坐哪兒,哪兒就是重心。宋運輝看著水書記心想,他真被公認是水書記的人了?

回到寢室,問尋建祥,尋建祥也說大伙兒都這麼說,但他看宋運輝不是那種攀附權貴的人,尋建祥說他曾跟人解釋說跟他同寢室的大學生純粹靠本事吃飯,做事不知多辛苦,傻得不得了,可別人都說沒人撐腰做死也沒出頭日子,都說尋建祥沒看到本質,被大學生蒙了。尋建祥最後嬉皮笑臉總結說,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乾脆名至實歸,從了吧,從了可以早點混個小領導做做,把兄弟救出苦海。

宋運輝聽了訕笑,可見事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他不想攀附權貴,他只想把事做好憑實力進取,不錯,他有野心,但他只想憑自己苦幹加巧幹,以實力實現野心,而不是投機取巧做拉幫結派的歪門邪道勾當。可沒想到人們不信他。他跟尋建祥說,還是那四個字,來日方長。立刻挨尋建祥一句罵,要他別傻了,現成的階梯為什麼不爬,還等人端到面前跪地上請他爬嗎?誰那麼傻,以為他宋運輝是大爺嗎?宋運輝也覺得尋建祥說得有理,可心裡就是有障礙,一時沒法轉彎。於是又挨尋建祥罵了,不過兩人心無芥蒂,罵來罵去不傷感情。

尋建祥罵人沒幾句,罵完就雨過天晴,但今天的天晴與往日不同,今天尋建祥忽然兩顆門牙刨在下唇外,兔子般地尷尬笑著對宋運輝道:「你飯後抽一個小時給我,我帶你去見個人。」

「誰?」宋運輝感覺尋建祥今天極怪,「男的還是女的?」

尋建祥唧唧哼哼地笑,硬是不答應,呼嚕呼嚕將飯吃完,拿碗敲著桌沿要宋運輝快吃。宋運輝才吃完,洗碗都來不及,就被尋建祥拖出去扔上自行車后座,馱著飛快往市區趕。半路上才不情不願地招了,「女孩,叫張淑樺,剛頂替她媽在飲食店工作,去晚了人家關店門。大學生,你幫我參謀,怎麼攻下她。」

宋運輝在後面大笑,但笑完,為朋友負責起見,不得不老實地道:「我更沒經驗啊。」

尋建祥道:「兩個人比一個人強。還有,她媽在店裡安插眼線,我找上去他媽不讓,愁得她什麼似的,你找上去保證沒事,她媽把女兒倒貼嫁你都願意,你今晚幫我帶她逃過她媽眼線就行。」

「行,怎麼跟她說,你們有沒有什麼暗號?」宋運輝也是個年輕好事的,見這等好事,踴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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