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第三節

這一段時間,宋運輝每天平均在車間工作十四個小時,刨去睡覺的八個小時,他還有一個小時留給閱覽室圖書館,另外一個小時給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來有股狠勁,越難越煩,越壓不垮他。

第三個月開始,有分廠領導開始過問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時,卻沒再有實質性表示。

而就在宋運輝剛剛開始安心於基層的時候,總廠上層展開轟轟烈烈的爭權鬥爭。費廠長名義上管理工廠的日常生產經營工作,可水書記卻以別家工廠基本派不上用場的職代會,和本來就派得上用場的黨委會,對內積極行使決定權、選舉權、罷免權,對上行使建議權,一步一步地架空費廠長的管理,使費廠長的命令越來越難以強力推行,他有個什麼決定,總有一半被駁回。於是圍繞在費廠長周圍的有些人開始觀望、動搖。

宋運輝呆在基層,這種風雨與他無關,他只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風聲多少傳到他的耳朵里。雖然水書記對他不錯,可他心裡卻覺得,水書記的做法極其霸道,干涉了廠長負責制的有效執行。當然,他不會說。對他唯一的影響是,他覺得現在不是遞入黨申請書的時候,以免被人視作向某一派表忠心。

他過著忙忙碌碌的清靜日子。

去縣醫院的日子被宋運萍拖了又拖,終於一天雷東寶實在熬不住了,說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說著真扛起老婆要走,宋運萍說還得上班,雷東寶說他是書記,上不上班他說了算,硬是扛著往外走,宋運萍無奈只好答應。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斷,人家問兩人去哪兒,去做什麼,宋運萍都不好意思說,都是雷東寶大聲撒謊。

終於檢查出來,宋運萍是真的有了,兩人雖然早連兒女名字都已經起好,可還是高興得不得了。婦產科都是女人,雷東寶不好進去,宋運萍在裡面跟醫生說話,雷東寶外面大聲問這問那,聲音響徹整條走廊。醫生被煩死,有別的科室醫生出來大聲呵斥,宋運萍見此都無心與醫生說話,醫生也不願搭理這種人家,宋運萍尷尬地走了出來,拉起依然興奮臉紅胖著嗓門的雷東寶急急走出醫院。

走到外面,宋運萍才低聲埋怨雷東寶的嗓門,說這兒又不是鄉下,說話大聲被人難看。雷東寶壓根就不當回事,也不會覺得難堪,不管宋運萍的埋怨,拉她去買吃的。宋運萍見他依然大著嗓門毫不在意的樣子,只能心裡嘆一聲氣。想隨便他去,可心裡又總惦記著別人的眼神,又罵自己怎麼這麼瑣碎,可看到別人投來的譏誚目光她又心煩。自從上回省悟到自己懷孕後,她心裡一直有放不下的擔心,總覺得後面的事責任重大,有無數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決,可她又暫時不知道從哪兒做起,雷東寶又只會大而化之,她心裡一直很煩,今天結果出來,她很想與醫生好好談談該注意什麼,她想把心裡的擔心都問岀來,她極其需要醫生的建議,可被雷東寶大嗓門打斷,她心中生出火氣。

雷東寶興高采烈話特別多說著有兒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會兒才留意到宋運萍的臭臉,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哪兒不舒服?還是醫生說啥了?」

「醫生說啥都被你打斷,醫生還能說啥。我想了多少個問題,都沒法問。」

「噯,我們轉回去,再問。我保證管住嘴巴。」雷東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忙捂住自己的嘴,只留兩隻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宋運萍哭笑不得,扯下雷東寶的手,道:「還回去什麼,去新華書店找本書看看。你啊,我跟醫生說話時候你插什麼嘴,醫院又不是小雷家,不是你當家作主。」

「行,家裡的事你做主。萍萍,醫生有沒有說不可以拍照?」

「怎麼問這個?」說話時候宋運萍也看到旁邊的照相店,櫥窗里展著色彩鮮艷的彩色照片。他倆結婚時候窮,只拍了一張黑白結婚照,還是她掏的錢。這會兒生活好了,看見美麗的東西,她無法不動心。「應該沒問題的,東寶,我們照張彩色的。」

「多照幾張,嘿嘿,你還得照全身,照片拿來,你後面寫上字,以後給兒子看,喏,這張,一家,有三個人,一個還在娘胎里。」雷東寶見宋運萍舒開眉頭,他也高興,話又多了。

宋運萍聽著直樂。雷東寶一般不沾手錢,錢都是她拿著,她到櫃檯開票,她想拍兩張,一張兩人的兩個頭,一張兩人的全身,可雷東寶一定要多拍幾張,她嫌貴,不肯,最後皮夾被雷東寶拿走,開了五張的票,排隊等候時候宋運萍直埋怨,雷東寶心裡正高興著,才不管她。但宋運萍埋怨會兒,還是動手給丈夫整頓儀容,掏出手絹幫他擦臉,雷東寶閉著眼睛乖得跟貓似的,可惜宋運萍知道這是個披著貓皮的虎,才不會受騙上當。然後宋運萍自己找鏡子想把辮子重新梳一梳,雷東寶指指外面櫥窗上掛的美女說披著好看,宋運萍不肯,覺得害臊,硬是要梳起來,雷東寶不說話光行動,搞破壞,沒搞兩下輪到他們拍,攝影師在門口一聲吼,宋運萍只好披著如雲秀髮進去,臊得臉都抬不起來。

宋運萍編過麻花辮的頭髮散開來後如燙過一般,攝影師看著叫好,親自操梳子將她一邊頭髮梳岀一縷順著臉盤子垂到胸前,一邊頭髮夾到耳朵後,又幫她將很少的碎發梳成薄薄的留海兒,這一來,宋運萍看上去異常嫵媚。雷東寶雖然挺不喜歡男攝影師翹著蘭花指圍著他妻子轉,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說了,將拳頭藏到背後。

攝影師退走,燈光一打,雷東寶看到他的萍萍兩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頭髮更是像蒙了層霧,臉嫩得跟剝殼鴨蛋,喜歡得眼睛挪不開,對著萍萍喃喃自語,「好看,好看」,連攝影師的指令都沒聽見。攝影師心說這樣也挺好,算是含情脈脈,就叫著「保持保持,笑」,開始數數。雷東寶充耳不聞,心癢難搔地想親親妻子,結果閃光燈閃前,他正好親在那隻露出來的耳朵上,攝影師驚覺時,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張「廢片」。

幾天後雷東寶獨自到縣照相館拿照片,看到這張「廢片」,樂不可支,沒與照相館計較。晚上回家與宋運萍兩個看著直樂,捧著肚子笑好半天。裡面,宋運萍察覺到身邊的偷襲,驚異,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而雷東寶則是一臉狡計得售的得意,樣子滑稽至極。兩人回頭又縮印了兩張,各自皮夾里夾著,天天都可以看見。反而是其他正正經經的照片不被重視。宋運萍總指著裡面的雷東寶說,這壞爹,哪有一點當爹的樣子。雷東寶指著裡面的宋運萍說,這小姑娘,才一點點大就當娘了,看著不像。

八月的幾天,兩個準備當爹娘的嘻嘻哈哈地過,這張「廢片」將本來焦燥的宋運萍從情緒中牽出來,每當她又憂心的時候,自覺取出照片來看,一看就萬事太平。

但,八月即將結束時,一條噩耗從縣裡傳來。暑假過來探親的徐書記愛人,在陽台幫徐書記晾曬冬被時,厚重的冬被沒擱穩掉下,站凳子上的徐書記愛人瘦弱的身子給被子一帶,也栽下三樓。竟然摔死。

雷東寶一聽說這消息就去縣裡找徐書記,他如今在縣裡可以直進直岀。可到了縣裡被告知,徐書記連夜帶遺體回京了,都說這麼冷靜的人,愛人一去世,整個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說徐書記到底是北京來的,派頭大,大熱天還把遺體囫圇地送回北京。

等聽說徐書記回來,雷東寶又想去看看,徐書記的秘書出面婉拒,說如果沒別的事,徐書記的家事到此為止,不要特殊對待。於是雷東寶總是與別人一起見到徐書記,見到徐書記的笑容褪減了,人清瘦了,態度好像消沉了。單獨接近徐書記的時候,雷東寶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語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徐書記的手,用力搖幾下,似是給人打氣。徐書記也是知道的,他會伸手拍拍雷東寶的手背,流露一絲黯然。

十一節休息三天,宋運輝回了一趟家。全家歡天喜地的,宋運萍和雷東寶一起回娘家團圓。宋運輝取出一半工資交給父母,又送給姐姐一斤毛晴毛線,說是給未來外甥結小毛衣用。大家都讓宋運輝把錢拿回去自己用,買些新衣服穿,不要總穿著大學裡的舊衣服,現在是幹部了,不一樣。宋運輝說單位里進進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還沒涼,棉襖已經發下來,雨衣雨鞋也有,不用買傘,幾乎不用買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補貼的,菜好價低,每頓都有葷的。連肥皂、洗衣粉、衛生紙之類的都不用買,每季度有發。宋運輝還說他才是個剛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只有隔三岔五地看著老工人今天領什麼費明天領什麼錢,等他轉正之後還可以多拿些錢回家。雷東寶聽了感慨說,看來小雷家大隊農民做工人的目標還遠沒實現。

宋家父母就把錢收下了,不過單獨給兒子記帳,以後拿來給兒子結婚用。大家又討論要不要買國庫券,利息比銀行的高一點,有8%,可錢放進去得放那麼多年不能用,心裡又彆扭,而且現在三年期儲蓄利率有5%多,眼看著利息還得升,存儲蓄里,家裡有急用又可以取出來,不像國庫券沒法取。雷東寶說公社農業銀行每天為國庫券頭疼,只好串通公社下令每個單位分派一些任務,算是支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