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第二節

宋運輝心說這廠子怎麼這樣,他人還沒來,底細早讓人摸清楚,好像全廠人民都知道他。大學生吃香也沒到那麼恐怖地步吧。他估計也就相關人等認識他。心中則是為此驕傲,人未到,聲先至,先聲奪人,多大的排場。尋建祥說的以後日子不好過,沒怎麼放宋運輝心上,他才來,一介書生,又沒得罪誰,誰能看他不順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頭,穿花襯衫喇叭褲的尋建祥出去,宋運輝才發現估計錯誤,跟尋建祥打招呼的個個都會後面問一句,這就是跟你住的大學生吧,然後都是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這目光,一而再地出現,宋運輝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岀異樣的味道來,他很想鑽進那些跟尋建祥打招呼的人心裡看一看,看他們沒招呼出來的話是不是「這就是水書記要的人?」。他這時彷彿看到有條無形的繩子將他與水書記捆在一起,這讓他想到尋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話,他以後的日子難道將因為水書記而不好過?

金州化工廠看來很富裕,有新電影院,電影院邊上是有點老舊的三層樓的工人文化宮,報刊雜誌閱覽室在文化宮二樓。尋建祥居然沒去看電影,跟著宋運輝進了閱覽室。但他沒坐下看報,他趴門口跟兩個管理員說笑。宋運輝自己找到一疊《人民日報》,沒想到旁邊還有《參考消息》,他不客氣,兩掛報紙都拿來放自己面前。這種報紙沒人看,不像《大眾電影》、《讀者文摘》、《新民晚報》之類的早被人從書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閱覽室,看的是《小說月報》。

那邊兩個管理員追著尋建祥打聽宋運輝,尋建祥說人年紀還小呢,說兩個管理員在人家眼裡跟老鹹菜一樣,只有他尋建祥拿她們當玫瑰花。氣得兩個管理員拿裝訂得跟磚頭似的雜誌揍他。尋建祥被追殺到宋運輝身邊,一看,這小子居然在認真閱讀《人民日報》頭版的社論,而且看得出絕對不是裝模作樣。尋建祥看宋運輝如看神人,順手拿了一份報紙坐旁邊看,一看頭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樣嚴肅的《解放日報》。他一邊翻看裡面的小道新聞,一邊斜眼看宋運輝看什麼,看了之下心中鬱悶,這小子越是嚴肅的看得越仔細,他看得仔細的第四版,這小子卻是掃一遍就過。果然是神人,難怪水書記會特招這小子來。

一直到管理員催促,宋運輝才將報紙放回報架,跟尋建祥一起出來。他不知道尋建祥為什麼一直陪在閱覽室,又總打量他。走到外面,他才笑問一句:「尋頭兒,我臉上刻著花兒還是刻著烏龜?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尋建祥肯定地道:「你整個人就是怪物。」

宋運輝奇道:「我又怎麼你了?」

「你哪能怎麼我。小子聽著,閱覽室兩個大妞對你有興趣,在打聽你,你想不想認識她們?」

宋運輝回想一下,沒興趣,但委婉拒絕:「年齡有差距。」

「我就說,她們在你眼裡跟老鹹菜一樣。」

宋運輝想了想,問道:「你們都說我是水書記親手招來,難道水書記家裡有女兒?」

尋建祥一聽「噗」地笑出來,自行車騎得亂晃,「小子你怎麼想到的?幸好水頭兒家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否則你真慘了,沖水家人那品質,你得娶個丑姑娘。告訴你,你不懂可以再問我。這個廠本來是水頭兒說了算,他招你時候正是他當權時候,沒想到前不久部里文件下來,說什麼由廠長說了算了,現在兩方鬧得夠僵,一個要權一個不放權。你說,都知道你是水頭兒的人,你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

原來是這樣。宋運輝心想,但估計水書記權威還挺高,還能關照他宋運輝的生活細節,讓他不用進門就做苦力,不用住廁所水房對面的四人寢室,不用住潮濕的一樓。但是,小恩小惠,也讓他進門就掉進派系鬥爭漩渦,他只會苦笑,「你說我該怎麼辦?這廠里我誰都不認識,誰都沒見過,我這不是很冤嗎?」

「誰讓你太神,敢看《人民日報》當消遣,你看我就沒人來找我。」

宋運輝想了會兒,才道:「大學班裡,我最小,大伙兒把讀報的任務派給我,四年下來,我才會習慣成自然,拿《人民日報》當消遣。我們班裡那些同學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家裡的內參。」

尋建祥在前面「哼」了一聲,懶懶道「你別拿我當傻大個兒混,跟你說了一晚上話,我還看不出你是誰?我這五年乾飯真是白吃的嗎?我跟你不打不相識,敬你是個聰明人,給你指條路:來日方長。」

宋運輝沒料到尋建祥真的幫他,不由伸手在背後給了尋建祥一拳,「多謝,我聽你的。」

尋建祥回頭敲上一句:「那你明天開始給我打半年開水。」

「一個月!」

「是朋友嗎?」

宋運輝乾笑,可早已沒了心情。迫不及待想進入社會大幹一場,結果卻遭此無妄之災。明天費廠長和劉總工接見,他還能有好果子吃嗎?想著都心灰。難怪大伙兒看見他都這麼好奇,好像他臉上畫了花兒一樣,原來都是等著看他好戲啊。

尋建祥硬是要扭頭看清楚宋運輝的臉色了才肯再往前騎,他看到宋運輝臉上的沒精打采,心說這小子總算還是個人,心理大為平衡。

回到寢室,才九點多點,尋建祥便洗洗睡了。他說倒班七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題唯有「睡覺」兩個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覺,以免後面晚班撐不住,結果十二點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去的人吵醒一次,睡岀一身床氣;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點,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早班的人吵醒,只有念叨著中午睡覺補充,早上沒睡足沒力氣,下午睡太多脫力,整一天沒做事的力氣;晚班回來正是一天好時候,亮晃晃的太陽照得人睡不著,中午又餓得睡不著,晚上吃完趕緊睡會兒,睡得正舒服就給鬧鐘叫起來上班;晚班做完了是休息天,給晚班折騰得睡覺都來不及,誰有心思去玩去鬧。尋建祥說,有點關係的工廠子弟都很快給抽調出去不做三班倒,只有最沒用最沒關係的底層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歲就跟六十歲一樣老。不過他說宋運輝永遠體會不到這種三班倒的苦,大學生是當幹部的命,大學生歸幹部處管,他這小工人歸勞資處管,最沒前途。

尋建祥在牢騷聲中睡著了,這麼熱天,這麼個血氣漢子的蚊帳外面卻圍著一塊深色床簾,宋運輝估計這是白天睡覺時候遮光之用。他自覺關掉頂上日光燈,徵用尋建祥的檯燈。為此贏得床裡面尋建祥一聲迷迷糊糊的謝。

宋運輝雖然一天舟車勞頓,可他睡不著。早上揣著一顆跳躍的心出門,至晚上理想基本破滅。今天跑的各部門人浮於事,上班閑聊,對大學生態度的兩種極端,還有大廠小社會,流言滿天飛,陷阱遍地布,在在讓他感覺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風不渡玉門關,這種工作環境,與他原先想像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處境就像是每個商店玻璃櫃檯上貼的一張長紙條,「商品售出,概不退換」,他無回頭路可走。

既然無回頭路,宋運輝當然不會原地不動,他從小已經習慣於夾縫中生存,而今,再走一遍老路而已。他想,雖然尋建祥說得恐怖,可全廠那麼多人,有多少人以前是水書記手心手背的親信,「水書記的人」這個稱號,哪裡落得到他這種才進門的大學生頭上,可能是底層群眾如尋建祥等見著風就是雨的猜疑。再說,全廠那麼多人,他才是頂小的一個新進小夥計,按照以往父親說的慣例,批鬥輪得到,爭權奪利沒份。如今沒了批鬥,水書記與費廠長的爭權奪利又跟他距離遙遠,他似乎沒必要太過擔心未來的日子。

想明白了,他這才放下擔心,輕手輕腳地從皮箱里取出以前幫陸教授翻譯的初譯稿,有的放矢地取了與金州化工有關的一本譯稿翻閱。那是國外行業期刊上的幾篇文章,講的是金州化工相關產品的最新工藝和適配的最新設備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運輝一向有預習的習慣,他得把設備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進車間裡面連路都摸不著。當初翻譯時候已經為了翻譯準確,被陸教授灌了幾頓小灶,後來糾錯工作又強化他的記憶,現在摸岀來重新看,老友一般的熟悉,有些數據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無錯,今天要求深解。陸教授曾說,一種產品的基本工藝全世界都是大同小異,主要設備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細微工藝影響產品產量質量上大有區別。宋運輝來前曾就金州化工找過資料,可惜找不到對應的,陸教授幫忙也找不到。他還記得當時陸教授嘆息說,百廢待興,中國科學技術方面出現的巨大斷層,需要他們這幫剛走出大學的新興知識分子去填補。宋運輝當時聽了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譯稿想起陸教授的話,他信心倍增,挑燈夜戰,被檯燈照得滿頭大汗地將相關譯稿全部看完,睡覺前不得不又去沖了一個涼。

第二天一早,他騎三輪車到各個寢室叫上其他四個大學生,載著他們一起上班。對於沒有自行車的這幾個新來大學生而言,寢室到廠區的路非常遙遠。可他們目前都沒錢買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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