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反抗 消滅神明

正義、理性、真理仍然在雅各賓的天空閃耀著光輝,這些固定的星辰至少可以作為標誌。十九世紀德國人的思想,尤其是黑格爾的思想,在繼續法國大革命的事業,同時消除它失敗的原因。黑格爾認為,他已看出雅各賓派抽象化的原則已經蘊含著那時的恐怖行為。他提出,絕對而抽象的自由會導致恐怖政治。抽象法律的統治與壓迫的統治是一致的,黑格爾注意到,從奧古斯都到亞歷山大·塞維爾 (235年)這段時期是法國科學最發達的時期,然而同時也是最無情的暴君統治的時期。要超越這種矛盾,必須建立一個具體的社會,由非表面化的原則賦予生氣,自由與必要性相調和。德國的思想終於以一種非人為的但更含糊的概念,即具體的普遍概念代替了聖茹斯特與盧梭的普遍而抽象的理性。理性直到此時才翱翔在與它有關的現象的上方,此後便融入歷史事件的長河,闡明這些事件,而這些事件賦予它軀體。

可以肯定地說,黑格爾使不合理的事物合理化。然而,他同時又給予理性以無理性的顫動,將過度引入理性,其結果是有目共睹的。德國思想一下子將不可抗拒的運動引入它的時代固定的思想中。真理、理性與正義突然體現在世界的變化中。德國的意識將它們推入永恆的加速運動中,把它們的存在與它們的運動融合起來,把這種存在的完善定於歷史變化的終結,如果有終結的話。這些價值不再是標誌,而變為目的。至於達到這些目的的手段,即生活與歷史,沒有一個先存的價值可以指引它們。相反,黑格爾相當大一部分的論述就是要證明,道德意識服從於正義與真理,彷彿這些價值存在於世界之外,而這種道德意識恰恰會危害這些價值的實現。行動規則於是成為行動本身,在黑暗中進行,期待著光明最後的照亮。理性被這種浪漫主義所兼并,僅僅成為一種堅定不移的激情。

目的始終相同,唯有野心在增長。思想變成動態的,理性成為變異與征服。行動只不過是對結果的算計,而不再是原則。結果,它與永恆的運動混同在一起。十九世紀的一切學說都以同樣的方式脫離了不變性與分類,而這正是十八世紀思想的特徵。如同達爾文代替了林奈,無休無止的辯證法哲學代替了理性的和諧而貧乏的建設者。從這一時刻誕生了下述思想:人沒有最終的人性,人不是已完成的創造物,而是一種偶然的遭遇,他部分地是其創造者(這種思想與古代的一切思想相對立,古代思想相反,部分地存在於法國的革命思想中)。隨著拿破崙與拿破崙式的哲學家黑格爾的出現,開始了追求效率的時代。在拿破崙以前,世人發現了宇宙空間,從他的時代起,發現了世界的年代與未來。反抗的思想因之而深深地改變。

在反抗思想的這個新階段,黑格爾著作的出現無論如何是件奇怪的事。的確,在某種意義上,他的全部作品顯示出對異端的恐懼。他想成為調和的思想。然而,這僅僅是一種體系的一個方面,這個體系從其方法來看,是哲學文獻中最含糊不清的。由於他認為凡是真實的皆是合理的,便肯定了觀念學者關於真實的一切論述。人們所稱之為黑格爾的泛理論是對現實的辯解。但他的泛理論也激起了破壞。無疑,在辯證法中一切都得到了調和,人們提出一個極端見解,必定會出現另一個極端見解。在黑格爾的理論中,如同一切偉大的思想一樣,包含著修正黑格爾的內容。然而,哲學理論是很少僅僅用智力閱讀的,人們常常用心靈與感情去閱讀,它們不會去調和任何東西。

不管怎樣,二十世紀的革命者從黑格爾那裡獲得了最終摧毀道德的表面原則的武器。他們用這種武器守衛著對無超驗性的歷史的看法,這歷史可歸結為永久的爭論與權力意志的鬥爭。我們時代的革命運動,就其批判的方面來說,首先是猛烈揭露主宰著資產階級社會的虛偽。到1789年時,神的超驗性用來為國王的專橫辯護。法國大革命後,理性或正義這種表面的原則的超驗性,用來為既不正義又不合理性的統治辯護。因而必須撕去這種超驗性的假面具,上帝已經死亡,但如施特納所預言,必須扼殺原則的道德,因為其中仍可找到對上帝的回憶。對形式道德的憎恨是神性失去價值的證據,是為非正義服務的假證據,它依然是今天歷史的動力。沒有任何東西是純潔的,這一呼喊使這個世紀震驚。不純潔,因而還有歷史,即將變成規則,荒漠的大地將交給赤裸裸的力量,由它決定人的神性。人們於是陷入謊言與暴力,猶如沉迷宗教一樣。

然而我們從黑格爾那裡讀到了對善良意識的最初的徹底批判,對美好靈魂與無效的態度的揭露。他認為,真、善、美的意識形態是沒有宗教的人們的宗教。叛亂的存在使聖茹斯特感到驚愕,違反了他所肯定的理想秩序,而黑格爾不僅僅為之驚愕,相反還斷言在思想的起始就存在叛亂。雅各賓派認為所有的人都是有道德的。而從黑格爾理論出發的而且今天取得勝利的運動則相反,認為沒有人是有道德的,但大家將來會是有道德的。在起始時聖茹斯特認為一切都是田園詩,而黑格爾則認為一切都是悲劇。但到最後,二者成為一回事。應該毀滅破壞田園詩的人們,或者為了創造田園詩而破壞。對二者來說,暴力籠罩著一切。黑格爾所著手的對恐怖政治的超越,只不過導致恐怖政治的擴大。

這還不是一切,今天的世界顯然只能是主人與奴隸的世界,因為當代的意識形態,意欲改變世界面目的意識形態,從黑格爾那裡學會了根據統治與奴役的辯證法來思索世界。假若在空無一物的天空下,在世界的第一個清晨,只有一個主人與一個奴隸,假若從先驗的神到凡人只有一種從主人到奴隸的聯繫,那麼世界上不可能有其他法律,而只能有力量的法律。唯有在主人與奴隸之上有個神或者原則方可以居間調解,使人類的歷史並不僅僅歸結為他們成功或失敗的歷史。黑格爾及黑格爾派的努力相反是要越來越摧毀一切先驗性及對先驗性的任何懷戀。雖然黑格爾的思想比黑格爾左派的思想要豐富無比,但黑格爾左派最後卻戰勝了他,他卻在主人與奴隸的辯證法的層面上為二十世紀的權力意志提供了決定性的辯護。征服者永遠有理,這是從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德意志理論體系中可得出的教訓之一。當然,在黑格爾奇妙的大廈中也有可以部分地否定這些論據的內容。但是二十世紀的意識形態不再依附於耶拿的大師 的被不恰當地稱為唯心主義的哲學。黑格爾的面孔相繼被大衛·施特勞斯、布魯諾·鮑爾、費爾巴哈、馬克思及一切黑格爾左派所改造,現在又重新出現在俄羅斯共產主義的理論中。在這裡唯有他使我們感興趣,因為只有他對我們時代的歷史有重大影響。如果說尼采與黑格爾被達豪與卡拉干達 的主人所利用的話 ,並不能因此而譴責他們的哲學。但這令人懷疑他們的思想或邏輯的一個方面會導致這些可怕的境地。

尼採的虛無主義是有系統的,《精神現象學》 也有教育學的性質。在兩個世紀相交之際,它在其各個階段中描述了使意識走向絕對真理的教育,這是一部形而上的《愛彌兒》 。每個階段都是一個錯誤,而且在意識或它反映的文化方面總伴隨著幾乎是註定的歷史懲罰,黑格爾打算指出這些痛苦的階段的必然性。《精神現象學》的一個方面就是對絕望與死亡的思索,只不過這種絕望是有系統的,因為它在歷史終結時要轉化為絕對的滿足與智慧。這種教育的缺陷在於只能以高等的學生為對象,而且人們過於認真地看待它使用的字眼,其實它只是想用詞預示思想。對於統治與奴役的有名的分析便是如此。

黑格爾認為,動物具有對外在世界的即刻意識,這是對自己的感覺而非對自己的意識,是與人的區別所在。人作為認識的主體只有在意識到他自己時方稱得上真正地活著。因而,他基本上是自我意識。自我意識為了肯定自己,應該區別於不是這種意識的一切。人是創造物,他為了肯定自己的存在與不同而否定其他存在。使自我意識區別於自然世界的並非是單純地與外在世界融為一體而忘記自身的觀照,而是他能夠認識世界的願望。當自我認識指出外部世界是不同的,這時這種願望使它回歸自己。在它的願望中,外部世界是自我意識所沒有的東西,而外部世界是存在的。自我意識為了自身存在而想擁有外部世界,後者卻不復存在。自我意識因而必然是願望。為了存在,自我意識必須得到滿足,而它唯有通過慾望的滿足才能使自己感到滿足,因而竭力使自己滿足。與此同時,它否定他物,消除那使它滿足的一切。它是否定。行動,就是毀滅,以便讓意識的精神現實誕生。然而毀滅一個沒有意識的事物,例如把肉吃掉,也是動物的行為。消費仍然不是有意識的。必須使意識的慾望所要求的對象是無意識的自然之外的其他東西。世界上唯一有利於這種自然的恰恰是自我意識。因而必須使慾望置於另一個慾望之上,自我意識用另一種自我意識滿足自己。簡單地說,只要人僅僅像動物那樣活下去,人便不成其為人,也不承認自己是人。人必須被其他人承認。一切意識從原則上說就是要求被其他意識承認為意識並作為意識對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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