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反抗 處死國王

聖茹斯特使盧梭的思想進入歷史,最基本的表現是在起訴國王時,他說國王並非不可侵犯,應該由國民公會而不是法庭進行審判。他的論據得之於盧梭。法庭不能成為國王與掌權者之間的法官。在普通的法官們面前不能引用全民意志,它凌駕於一切之上,這樣便宣布它是不可侵犯與超驗性的。人們知道以前起訴的一條大原則是:王室成員是不可侵犯的。寬恕與正義之間的鬥爭在1793年得到了最有挑戰性的表現,那時,兩種超越法律的觀念相對立,直至死亡。此外,聖茹斯特清楚地看出了這場鬥爭的偉大意義:「應對國王進行審判,這種思想也正是將來以之建立共和國的思想。」

聖茹斯特的著名演說因而具有神學研究的一切格調。「路易是我們之間的陌生人」,這就是這位年輕的控告人的論點。假若一項契約,不論是自然法的還是民法的,仍可以把國王與其人民聯結在一起的話,則存在著彼此的義務,民眾的意志不能成為具有絕對權力的法官,不能由它來宣布絕對的判決。因而便要證明沒有任何關係將民眾與國王聯結起來。為了證明民眾本身就代表永恆真理,則需要論證王權自身便是永恆的罪惡。聖茹斯特於是提出一條定律,所有的國王皆是叛亂者或篡權者。他是反對民眾的叛亂者,從而篡奪了民眾的絕對統治權。專制君主根本不是國王,「他是罪惡」。聖茹斯特說這不是一種罪行,而是整個罪惡,即絕對的褻瀆行為。「沒有任何人能清白地進行統治。」聖茹斯特這句話的確切而又極端的含意就在於此,人們又過分擴展了其含意 。任何國王都是罪人,由此說來,一個人若想當國王,他必定死亡。聖茹斯特隨後論證民眾的統治權是「神聖的」,便準確地說出了同樣的事情。公民之間是不可侵犯與神聖的,唯有法律可以約束他們,因為法律是他們共同意志的體現。路易獨自一個人不能享受這種特殊的不可侵犯性與法律的援助,因為他被排除在契約之外,絲毫不是普遍意志的一部分,相反其存在本身便是這種至高無上的意志的褻瀆者。他不是「公民」,而公民是參與年輕的神權的唯一方式。「在一個法國人身邊,國王算得上什麼?」他因而應當受到審判,僅此而已。

然而由誰來闡釋這種意志與宣布判決呢?由國民議會,它掌握著這種意志的代表權,如同主教會議一樣具有新的神權性質。以後要由民眾批准這個判決嗎?人們知道國民議會中君權主義者的努力最後便針對此事。國王的生命便這樣交給了民眾自發的激情與憐憫,從而避免了有產者法學家們的邏輯,然而聖茹斯特這時將其邏輯堅持到底,利用了由盧梭發明的普遍意志與民眾意志的對立。當民眾要原諒國王時,普遍意志卻不會原諒他。民眾自身不能勾銷暴政的罪惡。受害者在法律上不能收回其控告嗎?我們不是在依法律行事,而是按神學行動。國王的罪行同時是對最高秩序的觸犯。人犯下一樁罪行,然後得到諒解或受到懲處或被人忘記。然而王權的罪行是永恆的,它與國王本人的存在聯結在一起。基督本人可以原諒罪人,但決不能寬恕假的神明。這些假神若不消失,便會取勝。民眾在今天若原諒的話,明天會發現罪惡原封未動,即使罪犯睡在寧靜的牢獄中。因而只有一條解決辦法:「用國王的死亡來為被殺害的民眾報仇。」

聖茹斯特的演說旨在將國王的出路一個接一個堵死,除了走上斷頭台。如果《社會契約論》的前提被接受,這個事例從邏輯上講是不可避免的。在此之後,「國王們將逃到沙漠中,自然收走了其權力」。國民公會徒然地對一項保留性提案投票通過,並且提出,它難以預斷是審判路易十六還是宣布一項安全措施。它於是逃避它自己的原則,力圖用令人厭惡的偽善掩蓋其建立新的絕對主義的真正行徑。至少雅克·魯看出了當時的真相,稱路易國王為最後一個國王,從而表明,在經濟層面進行的真正革命此時已經在哲學層面上完成,而這場革命是神明們的黃昏。神權政治的原則在1789年已受到攻擊,其化身在1793年被處死。勃利索說得對:「我們革命的最堅實的紀念碑是哲學。」

1月21日,隨著身兼教士之職的國王被處死,人們所意味深長地稱呼的路易十六的情慾也隨之告終。當然,把當眾殺害一個軟弱而善良的人說成是法國歷史上的偉大時刻,可謂令人厭惡的醜聞。這個斷頭台並不標誌著一個頂峰,還差得很遠。就其判決理由與結果來看,對國王的判決至少是我們當代歷史的轉折點,象徵著這個歷史的非神聖化與基督教上帝已無肉體體現。到此時為止,上帝藉助於國王而參與歷史。然而人們殺死了他在歷史上的代表。國王不復存在,因而如今被流放在原則的天空的上帝只剩留一副外表 。

革命者們可以依靠福音書。事實上,他們給了基督教一次可怕的打擊,它尚未恢複過來。的確,處決國王,隨之發生了自殺與發瘋的種種悲慘景象,這時人們可能已意識到所完成的一切。路易十六似乎有時已懷疑到他的神權,雖然他固執地拒絕一切會損害他的信仰的法律草案。但是,當他猜疑到或認識到他的命運時,他的話語表明,他似乎與其神的使命融為一體,明確地說,對他人身的謀害是針對作為基督的國王的,即針對神的化身,而非神的受驚嚇的肉體。但在聖殿騎士團駐紮的寺院中,放在枕邊的書便是《模仿》。這個才智平庸的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表現得恬靜完美,對外部世界的一切漠然置之,最後凄厲的鼓聲淹沒了他的話音,他離民眾那麼遠,無法讓他們聽到他想說的話,這時他在孤零零的斷頭台上一時嚇軟了,這一切讓人想到,死去的不是加佩 ,而是代表神權的路易,隨他而消亡的還有世俗的基督教國家。為了更好地肯定這種神聖聯繫,他的懺悔神甫在他被嚇軟了的時候把他扶住,讓他想起他與痛苦的神明的「相似之處」。這時路易十六重新振作起精神,又說出這個神明的話語,他說:「我要嘗盡一切辛酸艱苦。」然後,他戰抖著被劊子手骯髒的手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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