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兒子或第一個人 一 中學

這一年的10月1日,雅克·科爾梅利 腳穿大大的新鞋,頗不得勁兒,身穿漿過的襯衣舉止拘謹,肩挎散發著油漆和皮子氣味的書包,與皮埃爾一起站在有軌電車的車頭前部,看著他們旁邊的司機將手柄推到了一擋速度,沉重的車輛離開了貝爾庫車站。這時,雅克迴轉過頭,想看看幾米之外的母親和外婆,她們依然俯在窗台上,目送他第一次走向神秘的中學,但他未能看到她們,因為他旁邊的人翻開《阿爾及利亞快訊》,正在閱讀內版。於是,他又轉身朝向前方,看著鋼軌被機車一段段地吞進,在他們的頭頂上,電纜線在晨風中晃動。離開了家,離開了這個除了幾次遠遊外,他從未真正離開過的熟悉的社區(當人們進城時,說是「去阿爾及爾」),他心裡有點兒難過。車速越來越快,儘管皮埃爾友好地與他肩靠著肩,他還是感到孤獨不安,就像走進一個陌生的世界,不知如何是好。

實際上,無人能助他們。他和皮埃爾立即發現他們得獨自面對一切。貝爾納先生,他們不敢去打擾,況且他也說不出什麼,因為他對中學一無所知。在他們家裡,更是全然不知。對於雅克全家,比如說,拉丁語是完全沒有意義的符號。曾有那樣幾個時代(只除了原始獸性時代,這他們倒可以想像),人們不講法語,有那樣的一些文明相繼而至,其習俗與語言是如此的不同,這些事實他們渾然不知。圖像、書籍、傳聞,以及平常交談中膚淺的文化知識,這一切她們從未涉及過。在這個家庭中,沒有報紙,在雅克帶回書以前,沒有書籍,也沒有收音機,有的只是一些常用的東西。家裡來的都是親戚好友,人們很少出門,即便出門,也總是去拜訪同樣無知的家庭,雅克從中學帶回的東西在家裡無人理解,於是,他與家人之間便更加無話可說。在中學,他同樣不能談論他的家庭,他感覺到這個家有點兒特別,即便他能夠戰勝使他緘默不語的強烈的羞恥感,他也無法表達這種感覺。

使他們感到孤獨的,並非是社會階層的不同。在這個移民國家中,到處可見迅速致富及驚人的破產,階層的界線遠不如種族明顯。如果孩子們是阿拉伯人,他們會更加痛苦,倍感苦澀。此外,他們在社區小學時已接觸過阿拉伯同學,不過,中學的阿拉伯孩子卻不同,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的子弟。不,使他們感到不同於人的東西,而雅克比皮埃爾更甚,因為這種獨特感在他家中比在皮埃爾家更為明顯,這便是他的家庭不可能符合傳統的價值及觀念。在學年初的問卷中,他當然可以回答說他的父親死於戰爭,這大致上已體現了其社會地位,說明他是國家撫養的戰爭孤兒,這大家都明白。但隨後,便犯難了。在發下來的表格中,他不知應在「父母職業」中寫什麼。他先寫上了「家庭婦女」,而皮埃爾寫的是「郵電局職工」。但皮埃爾告訴他,做家務不是一項職業,而是指一個不工作、在家做家務的主婦。「不,」雅克說,「她也給其他人做家務活,特別是對面的服飾用品店。」「那麼,」皮埃爾遲疑著說,「我想,應該寫上女傭。」雅克從未有過這個念頭,理由很簡單,這個不常用的詞在他家中從未有人提過——還有一個理由便是他們家裡從來無人感覺到她在為別人工作,她首先是為自己的孩子工作。雅克寫上了這個詞,寫完後,一下子感受到了羞恥,並為有這種羞恥感而感到羞恥。

孩子本身並不重要,代表他的是他的父母。正是通過其父母的社會地位,他為自己定位,在世人眼中定位。他感到自己所受到的真正的評價也要受父母的影響,也就是說,是無可辯駁的。雅克剛剛發現的正是這種世人的評價,以及對自己心態的自我評價。他那時無法知道,長大成人後,自然就不會有這種羞恥感了。因為,判斷一個人的好壞,要看他的為人,家庭的影響很小,反之,甚至可能會以長大成人的孩子來評判其家庭。但此時的雅克需具有超常的堅強而純潔的心靈才能承受他的發現,需具有強人的忍辱負重才能接受向他揭示了自己本質的痛苦而不會發狂及感到恥辱。他毫不具備這些品質,但固有的驕傲至少在此時幫助了他,讓他堅定地在表格上寫下了「女傭」,並神色堅定地交給了輔導老師,而老師卻毫未留意。就此,雅克絲毫不想改變家庭及家況,他現在的母親就是他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即使他是極其狂熱而痛苦地愛著她。此外,如何才能讓人明白,一個窮孩子雖然有時會感到羞愧,但卻從來無所想望?

還有一次,當人們詢問他的宗教信仰時,他答道:「天主教。」當問他是否要上教理課時,他想起了外婆的恐懼,回答說不。板著面孔的輔導老師說:「總之,你是一個不遵守教規的天主教徒。」雅克無法解釋他家的事及他們家人對待宗教的奇特方式。因此,他堅定地答道:「是的。」人們笑了起來,覺得他挺任性。而此時,正是他最六神無主的時候。

又一天,語文老師發給每個學生一份有關校內管理的印刷材料,讓他們帶回家由父母簽字。材料上列舉了禁止學生帶入學校的物件,從武器乃至畫報,還有撲克牌等,其用詞極為講究,雅克只得用白話給他母親和外婆作了個概述。家中只有母親能夠在材料下邊好歹簽個名字 ,因為丈夫去世後,她每個季度要去領取戰爭寡婦撫恤金,國庫的管理部門——不過,卡特琳·科爾梅利只簡單地說去國庫,對她來說,這只是個專有名詞,沒有任何意義,但卻使孩子們感到那是個神話般的地方,是取之不盡的財源。他們的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可去取上一小筆錢——每次都讓她簽名,開始她感到為難,後來,一個鄰居(?)教她照葫蘆畫瓢地學會了「寡婦加繆」的簽名,她湊合著寫了上去,並得到了認可。但第二天早晨,母親由於要去清掃一個開門很早的商店,已先於他出了門,雅克發現母親忘記簽名了。他外婆不會。她是用畫圈的方法來算賬的,根據一個圈,還是兩個圈,分別代表個位,十位或百位。雅克只得帶著未簽名的材料去了學校,解釋說母親忘記了。當被問到他家裡是不是沒有別人能簽名時,他回答說是的。從老師驚訝的神情上,他才發現,這種情況並不像他始終認為的那樣平常。

更使他感到困惑的是那些大城市的年輕人,他們是由於父親的工作調動而偶然來到阿爾及爾的。最令他琢磨的是喬治·迪迪埃 。他們倆都非常喜歡法文課和閱讀課,因此,他們之間關係很密切,皮埃爾對此頗為忌妒。迪迪埃的父親是個官吏,是一個嚴格遵守教規的天主教徒。他母親「搞音樂」,他姐姐(雅克從未見過,但他有著美好的幻想)繡花,而迪迪埃的一生,據他自己說,是要成為神甫。他極為聰明,在信仰與道德問題上毫不妥協,堅定不移。從未聽他說過一句粗話,或像其他孩子那樣,揚揚自得地說些暗指生理或生育之類的話,儘管在他們頭腦中對此類話題的含義並不十分清晰。他們成了好朋友後,他試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雅克不再說粗話。雅克同他在一起時輕而易舉地就辦到了。但當他同其他人共處時,又隨意地說起了粗話(此時,他多變的性格已顯現出來,這使他能夠輕易地做許多事,使他能講多種語言,適應各種環境,扮演各種角色,只除了……)。同迪迪埃在一起,雅克才知道了什麼是法國中產階級。他的朋友在法國擁有一座住宅,他每年都回去度假,他經常對雅克講起或在信中描述,這房屋有一個閣樓,裡面放滿了舊箱子,箱子里保存著家庭里的通信、紀念物和照片。他了解自己祖父母及曾祖父母的故事,一個曾在特拉法卡爾當過水手的祖先的故事,這漫長的歷史在他的想像中栩栩如生,是他日常行為舉止的榜樣及鞭策。「我爺爺說過……我爸爸希望……」他就這樣顯示著他的嚴謹,他那累人的純正。當他談到法國時,總是說「我們的祖國」,並表示在需要時,願為祖國做出犧牲(「你的父親是為祖國而死的」,他對雅克說……),而祖國的概念對雅克來說沒有意義,他知道他是法國人,應承擔某些義務,但對於他來說,法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人們倚仗她,有時她也需要你,有點兒像他在外邊聽人談論過的上帝,這上帝似乎是善與惡的最高掌管者,人們無法影響它,而它卻左右著人類的命運。他的這種感覺比同他一起生活的幾個女人更強烈。「媽媽,什麼是祖國 ?」有一天他問道。她顯得有點兒慌,正如她每次遇到不明白的事。「我不知道。」她說道。「是法國。」「噢!是的。」她好似鬆了口氣。而迪迪埃知道這一切,對他來說,世代相傳的家庭牢牢地存在於世,通過其歷史,他了解他的出生地,他稱呼聖女貞德時只呼其名:讓娜。同樣,對他來說,善與惡都有一定之規,正如他自己當年與未來的命運一樣。雅克,以及皮埃爾隱隱地感覺到他們屬於另類:沒有過去,沒有祖屋,沒有堆滿信件與照片的閣樓。從理論上說,他們是一個模糊國家的公民,那裡會有白雪覆蓋屋頂,然而他們卻是在烤人的驕陽下長大,具有最初級的道德觀,例如教導他們不能偷竊,要保護母親及婦女,但對有關女人及對待上級的關係等眾多問題卻毫未涉及……(等等)。總之,他們是被上帝遺忘,也不知曉上帝的孩子,無法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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