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父 六 家庭

「噢!」母親對他說,「你在這兒我很高興 。晚上來吧,我就不會那麼無聊了。尤其是晚上,冬天天黑得早。如果我認字該多好。我也不能在燈下織毛衣了,我眼睛疼,艾蒂安不在時,我就躺著,等著吃飯。這樣等兩個小時感覺時間很長。如果小傢伙們跟我在一起,我還能跟她們說說話。不過,她們來過又走了。我太老了。也許我有老人味兒了。那麼,就這樣,獨自一人……」

她一口氣不停地說著,說著簡單的短句,一句緊接一句,就好像要將她沉默至今的思想全倒出來。隨後,思想枯竭,她又沉默了,緊閉雙唇,眼神溫柔而憂鬱,望著從飯廳關著的百葉窗透進的來自街上的沉悶光線,一直坐在老地方那把並不舒適的椅子上,他兒子像從前一樣圍著中間的桌子轉 。

她重新看著他圍著桌子 轉。

「挺漂亮,索爾弗里諾。」

「是的,乾淨。不過從你上次見過後,應該有變化了。」

「是的,有變化。」

「醫生問你好。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已經太久了。」

「沒人記得爸爸。」

「我們在那兒沒待多久。而且,他不大說話。」

「媽媽?」

她望著他,目光溫柔而漫不經心,面無笑容。

「我原以為爸爸和你從未在阿爾及爾一起生活過。」

「沒有,沒有。」

「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她沒聽懂,從她那有些慌亂好似自責的神態中他猜測出來。於是,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他的問題:

「你們從未一起在阿爾及爾住過?」

「沒有。」她答道。

「那麼,爸爸去看砍皮雷特頭的時候呢?」

他用手比畫著自己的脖子以便容易理解。她馬上就回答了。

「是的,他三點起床去的巴博魯斯。」

「那麼,你們在阿爾及爾?」

「是的。」

「那是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他當時在里科姆家幹活。」

「在你們去索爾弗里諾之前?」

「是的。」

她說是,也許都不是。需要通過模糊的記憶回溯至當年,一切都不能肯定。窮人的記憶本來就沒有富人們的豐富,這記憶在空間的標誌極少,因為他們罕離生存之地;同樣,在時間裡的憶點也少,他們過著一成不變的灰色生活。當然,還有情感記憶,據說這才是最可靠的,但情感在苦難與勞作中已耗盡了,在困苦中,它一下子就被忘卻了。只有富人們才能追憶流水年華,對於窮人,逝去的時光只是死亡之路上留下的模糊痕迹。再說,為了能夠忍受生活,不能有太多的記憶,要把握住每一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過,就像他母親那樣,也許有點兒不得已,因為年輕時得的那場病(的確,聽外婆說是傷寒。但傷寒不會留下這類的後遺症。也許是斑疹傷寒。或者什麼其他的?這也是一個謎)。年輕時的那場病使她幾近失聰,並伴有語言障礙,使她無法去學習,而在當時,連最貧苦的人都能去學習。因此,她只得默默地屈從於命運。不過,這也是她找到的直面人生的唯一方式,她又能有什麼別的辦法?以她的情況,誰又能找到其他的辦法?他原本還想讓她激情地向他描述一個已經去世了四十年、與她休戚與共了(她是否真正與他休戚與共?)五年的男人。她做不到,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熱戀過這個男人,而無論如何,他不能問,在她面前,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變啞,變殘,他在內心甚至不想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得放棄從她那兒了解情況的念頭。甚至這個細節,這個在他孩童時印象如此深刻,縈繞他一生,直至夢境的細節,即他父親三點鐘起床去看對一個犯人處以極刑這件事,他也是從外婆那兒知道的。皮雷特是阿爾及爾附近薩海爾農場的農工,他用鎚子敲死了他的老闆夫婦及三個孩子。「為了偷東西?」雅克小時候曾問過。「是的。」艾蒂安舅舅說。「不是。」外婆說,但卻毫未解釋。人們找到了已毀容的屍體,房間里到處是血,連天花板上都有,在一張床下,最小的那個孩子還有一口氣,後來也死了,但他卻用盡全身力氣在白石灰牆上用浸著血的手指寫下了:「是皮雷特。」人們追捕兇手,在野外找到了傻獃獃的皮雷特。被震驚的公眾輿論要求判他死刑,也不給他陳述的機會。死刑在阿爾及爾的巴博魯斯監獄前執行,觀眾人山人海。雅克的父親半夜起身,去觀看對犯罪者的警戒性懲罰。據外婆說,他對這一罪行極為憤慨,但卻無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顯然,行刑未遇到什麼麻煩。但雅克的父親回來時臉色慘白,躺到床上,幾次爬起來出去嘔吐,然後再躺下。他後來再也不想提起此事了。在聽到這件事的當天晚上,雅克自己也躺到床邊上,避免碰到一起同睡的哥哥,他蜷縮成一團,吞咽著恐懼帶來的噁心,細細地回想著人們講給他聽的,以及他所想像的細節。這些影像追隨了他一生,夜晚睡覺時,每隔一段,且很規律地來到夢境中,形式多樣,但主題如一:人們在追蹤他雅克,要處以極刑。醒來後,他很久才能擺脫恐懼與不安,待回到現實才鬆了一口氣,在現實中,他絕對不可能被處死。直到他長大成人,這個縈繞著他的故事才有了變化,執行死刑已成為可直面漠視的事件之一,現實不再能釋去噩夢之苦,在多年中卻反而滋生出當年曾震撼了其父的同樣的不安,這是父親留給他的明顯而確實的唯一遺傳。這是一條神秘的紐帶,將他與那個聖布里厄的陌生亡靈(他自己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死於暴力)連在一起,超越了他的母親,她知道此事,並看到了他嘔吐,但卻在那個早晨便忘記了,正如她不知道時代已有了變化一樣。對於她來說,時光依舊,不幸仍會隨時悄悄地降臨。

外婆 則不然,她對事物總有定見。

「你最終會上斷頭台的。」她常常對雅克如是說。為什麼不呢?這沒有什麼特別的。她不知道,但依她的性格,沒有什麼可讓她感到吃驚。她腰板挺直,穿著預言家似的黑色長裙,無知而執著,她至少是從未屈服過。而更甚的是,她控制了雅克的童年。在薩海爾的一個小農場里,她由馬翁的父母養大,年紀輕輕就嫁給了另一個馬翁人,他敏感而脆弱,其兄弟們在1848年祖父悲慘去世後便已定居在阿爾及利亞了。他們的祖父是那個時代的詩人,他騎在母驢背上,漫行在小島菜園的石矮圍牆間,構思吟詩。正是在一次騎驢吟詩中,一個被嘲弄的丈夫從他的身影及寬邊黑帽上將他誤認作情夫,從他背後開了槍,以示懲罰,打死了詩人這個家庭道德的典範,他給孩子們分文未留。詩人被誤殺的悲劇帶來的長遠後果,是家中一幫目不識丁的孩子定居到了阿爾及利亞的沿海地帶,他們繁殖生息,遠離學校,在驕陽下辛苦勞作。如果從照片上看,外婆的丈夫具有其詩人祖父的某些風采,瘦瘦的臉龐線條分明,目光沉思,寬寬的額頭,很顯然,他不會與那年輕、漂亮、精力充沛的妻子相對抗。她給他生了九個孩子,有兩個很小便死了,另一個女孩救活了卻成了殘疾,最小的一個生來耳聾,幾乎也是啞巴。在那個憂鬱的小農場,她一直分擔著艱苦的共同勞作,並教養著一群兒女。坐在桌子邊上時,她身旁放著一根長長的棍子,這就免去了不起作用的責罵,犯錯人頭上會立即挨一棒子。她統治著家,要求孩子們尊重她和她丈夫,按西班牙習慣,對他們要以「您」相稱。她丈夫對此種尊重未享用多久;他早亡,被太陽和辛勞所耗盡,也許還有婚姻,雅克從不知道他死於什麼病。寡居的外婆處理了小農場,帶著年幼的孩子來到了阿爾及爾,其他人到了學徒年齡便開始了工作。

當雅克大了些,能夠觀察了時,發現無論是貧窮還是厄運都無法使她動搖。她的身邊只剩下了三個孩子。卡特琳·科爾梅利 在外幫傭,有殘疾的小兒子成了一個健壯的箍桶匠,老大約瑟夫沒結婚,在鐵路工作。三個人的工資都很低,集中財力剛剛維持一家五口的生活。外婆管理著家財,所以給雅克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貪婪,這並非她吝嗇,或至少她的吝嗇猶如吝嗇空氣——人要呼吸、給人以生命的空氣。

孩子們的衣服全由她買。雅克的母親晚上回家晚,只是看看,聽聽人們說什麼,她的精力不如外婆,便把一切都甩給了她。於是,雅克整個童年時期都得穿著過長的外套,因為外婆購買時總想讓他穿得長久,並認為孩子按自然規律生長的個頭兒總會趕上衣服的尺寸。但雅克長得慢,直到十五歲左右個頭兒才躥起來,於是,衣服還未合身便穿破了。買另一件時,還是按照同一個節約的原則,被同學們嘲笑為奇裝異服,雅克只得想法在腰帶處讓外套膨起,使可笑的衣服變得新穎。此外,這種嘲弄在班裡很快便被忘卻,因為雅克在班裡名列前茅,而在課間休息,足球場就是他的王國。不過,這個王國是被禁止入內的。因為院子鋪上了水泥,鞋底磨損太快,外婆禁止雅克課間休息時踢球。她親自為外孫們購鞋,買那種結實、厚底的高幫皮鞋,希望能永不破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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