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父 五 父親·死亡·戰爭·謀殺

他把她擁在懷裡,就站在門檻,還喘著粗氣,他是幾級一跨地一口氣衝上樓梯的,一級台階都不差,就好似他始終準確記憶著樓梯的高度。下了計程車,街上已經相當熱鬧。清晨 剛灑過水,有些地方還盈盈閃亮,天氣漸熱,洒水慢慢變成水蒸氣揮發掉了。他一下子就發現了她,還是在以往的那個地方,在兩層之間家裡唯一的那個小陽台上,在理髮店雨篷上方——但此時的理髮師已不是讓和約瑟夫的父親了,他死於肺結核,他妻子說,這是職業病,因為總是呼吸頭髮——雨篷的瓦棱鐵皮上,一直殘存著榕樹枝、小團揉皺的廢紙及煙頭。她就站在那兒,始終濃密的頭髮近幾年變得花白,已經七十二歲了,仍腰板挺直,身材瘦削,充滿活力,看上去至少要年輕十歲。他們全家人都這樣:瘦削,顯得漫不經心,但精力充沛,歲月似乎也不留痕迹。五十歲上,半啞的埃米爾舅舅 仍像個年輕人。外婆至死都未駝背。至於母親——他現在正跑向她——好像沒有什麼能削弱她柔柔的堅韌,幾十年的疲憊辛勞,她卻始終保留著少婦的風采,孩提時的科爾梅利曾大為崇拜。

他來到門前,母親打開門,撲到了他的懷裡。就在門口,一如他們每次重逢,她要擁吻他兩三次,全身心緊緊地摟著他,在她懷中,他能感覺到她的肋骨,她那硬而突出的肩胛骨微微地顫抖,同時,呼吸著她皮膚那柔柔的味道,這使他想起了喉頭下,兩條頸筋之間的那塊地方,他不敢再親吻那裡,但他小時候喜歡聞,喜歡摸,偶然的那麼幾次,她將他抱在膝頭上,他裝作睡著了,鼻子伸在這個小窩裡,對他來說,那裡有他童年時代極為珍貴的柔情。她擁抱著他,然後鬆開手,看看他,再一次擁他入懷,就好像她在內心估量了一下她所能給予他或向他表達的愛意後,覺得還欠缺一點兒似的。「我的兒子,」她說,「你可真遠啊 。」隨後,她轉過身,回到房中,坐到臨街的飯廳中,好似不再留意他,也不想其他的,甚至時而以一種奇怪的表情望著他,就好像——至少他有這樣的感覺——他現在是多餘的,打擾了她獨自往來的那個狹小、虛空、封閉的世界。這一天更甚,他坐到她身邊後,她好像心神不定,時而悄悄地以憂鬱熱切的漂亮眼神望望窗外,目光回到雅克身上時,又變得平靜了。

街上愈加喧嘩,行人漸多,笨重的紅色有軌電車哐當哐當地駛過。科爾梅利望著母親,她穿了一件白領的灰色罩衫,側身坐在窗前那不大舒服的椅子上〔〕 。她一直坐在那兒,由於年老背稍有點兒駝,但並不靠著椅背,雙手擺弄著一塊小手帕,時而用僵硬的手指將其團成一個球兒,然後把它丟在裙凹里那一動不動的雙手之間,頭稍稍朝向大街。她一如三十年前,透過皺紋,他又看到了那同樣年輕的容顏,眉弓光滑,好似融在額頭上,小巧直挺的鼻樑,唇形清晰,儘管假牙周圍的嘴角有點兒塌。頸部蒼老最快,不過仍保其形,儘管青筋突出,下巴有點兒鬆弛。

「你去理過發了。」雅克說。她微笑了,好似一個被抓住了過錯的小女孩。「是的,你知道,你回來了。」她總以自己的方式打扮,幾乎不被人覺察。而儘管她穿戴破舊,雅克卻不曾有過她衣著難看的記憶。現在也一樣,她穿著的灰色和黑色衣裙都很得體。這是整個家族的品味,這是個始終貧苦或窮困的家族,只偶爾有幾個表兄弟稍微富裕一些。所有的人,尤其是男人,一如所有地中海沿岸的男人,總是要求雪白的襯衣及褲線筆直的褲子,鑒於衣櫃空空,母親或妻子們得不斷地清洗熨燙,這份額外的工作,男人們覺得是自然而然的事。至於他母親 ,她始終認為僅僅洗洗衣服、做做家務是不夠的。在雅克深深的記憶中,總見她在熨燙他哥哥和他的那唯一的一條褲子,直到他離家,遠行到了那些既不洗也不熨衣服的女人世界中。「理髮師是義大利人,」母親說,「他幹得不錯。」「是的。」雅克說。他想說:「你很漂亮。」但未出口。他總認為母親漂亮,但從不敢對她說。這倒並非是他怕掃興,或擔心此類誇獎能否讓她高興,而是這樣便跨越了那道無形的屏障,他看到她的一生都以此為掩護,她的一生——溫柔、禮貌、隨和,甚至被動,然而卻從未被何事或何人征服過,禁錮在半聾的世界裡,語言困難,這種生活無疑是美妙的,卻幾乎是無法靠近的,而她越是笑容滿面,他的心越加向她靠近——,是的,她的一生始終保留著那種膽怯、順從、敬而遠之的神態,保持著那同一種目光。三十年前,她就以這種目光,毫不干預地看著她母親用牛筋鞭子打雅克,而她自己從未碰過一下,甚至都未真正罵過一句她的孩子們。毫無疑問,這種鞭打也是對她的折磨,但由於身子疲憊、語言缺陷及對母親的尊重,她未加干預,任其所為,在漫長的歲月里日日年年地忍受著,忍受著打在她孩子們身上的鞭子,正如她忍受著伺候他人的艱苦時光。跪著刷洗地板,沒有男人、沒有慰藉的生活,整天流連於油膩的殘羹剩菜和他人的臟衣衫褲之間,忍受著一天又一天漫長苦難的日子。由於看不到希望,生活也就沒有了怨恨,變得愚昧、頑固,最後對所有的痛苦,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痛苦都逆來順受。他從未聽過她抱怨什麼,除非在洗了大批衣物後說聲累了或腰疼。他從未聽過她說別人的壞話,除非說某個姐妹或姨媽對她不太友善,或者是「傲氣」。不過,他也很難聽到她發自內心的笑聲。自從無需操勞,由她的孩子們供養生活起,她的笑聲稍多了一些。雅克環顧著房間,這裡也沒什麼變化。她不願離開這套她已經住慣了的房子,以及她感到很方便的社區,到一個比較舒適,但一切都不便利的地方。是的,還是那個房間。傢具已換了,現在的比較體面,不那麼破舊了。但傢具上依然光禿禿的,靠牆擺放著。

「你總是到處亂翻。」他母親說。是的,他禁不住要打開碗櫃,儘管他多次懇求,裡面裝著的食物總是很有限,而碗櫃的空蕩使他迷惑。他又打開餐桌的抽屜,裡面有兩三種藥品,在這個家中這也就足夠了。還有兩三張舊報紙,一些線頭,一個裝著零散紐扣的小紙盒,一張舊身份照片。在這兒,多餘之物也挺可憐,因為從來用不上。雅克知道,即便住在像他家那樣物品豐富的正常人家中,母親也只使用最起碼的必需品。他知道,隔壁母親的卧室里擺放著一個小衣櫃,一張窄小的床,一個木製梳妝台及一把草編椅子,僅有的一扇窗戶上掛著窗帘,在這裡,他也絕對找不到什麼,只偶爾見到一條捲成團兒的小手帕,被她丟在梳妝台光光的木檯面上。

當他到了別人家,無論是中學同學的家,還是後來較為富裕的家庭,真正讓他吃驚的是看到花瓶、高腳杯、小雕像及畫兒擺滿了房間。在他家,人們說:「壁爐上的花瓶」,至於罐子、盤子及幾件小東西都沒有名稱。在他舅舅家則不同,有沃日的陶器值得欣賞,吃飯用的是埃佩爾的整套餐具。他一直在赤貧中長大,物品名稱都很普通;而在舅舅家,他發現了專有名詞。如今,在這剛刷洗過的鋪著方磚的房中,在樸素而發亮的傢具上,還是一無所有,只除了餐桌上有一個阿拉伯式的銅煙缸,還是為他而備的,再有就是牆上掛著的郵政局的日曆。這裡無物可看,無話可說,因此,除了他自己知道的外,他對母親毫不了解。對父親也一樣。

「爸爸?」她望著他,神情更加專註 。

「嗯。」

「他叫亨利,還有呢?」

「我不知道。」

「他沒有別的名字嗎?」

「我想有,但記不得了。」

她突然變得心不在焉,眼瞅著街道,那裡此時正烈日炎炎。

「他長得像我?」

「是的,就是你的樣子,非常像。他的眼睛很亮。額頭,像你的一樣。」

「他哪年生的?」

「我不知道。我嘛,我比他大四歲。」

「你呢,是哪一年?」

「我不知道。去看看戶口本吧。」

雅克走進房間,打開衣櫃。在上層的毛巾里,放著戶口本、撫恤金證及幾張寫著西班牙文的舊文件。他拿著這些文件走了出來。

「他生於1885年,你是1882年,你比他大三歲。」

「噢!我以為四歲呢。很早的事了。」

「你對我說過他很小便失去了父母,他的兄弟們把他送到了孤兒院。」

「是的,還有他姐姐。」

「他的父母有一個農場?」

「是的,他們是阿爾薩斯人。」

「在烏萊-法耶。」

「是的。我們在瑟拉卡,離得很近。」

「他父母去世時他幾歲?」

「我不知道。哦,他那時很小。他姐姐不管他,這不好。他再也不想見他們了。」

「他姐姐當時多大?」

「我不知道。」

「他的兄弟們呢?他是最小的嗎?」

「不,是老二。」

「那麼,他的兄弟們太小,沒法照顧他。」

「是的,是這樣。」

「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