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父 四 孩子的遊戲

酷熱的七月,海浪輕推短波助船航行。雅克·科爾梅利半裸著身子躺在船艙里,望著舷窗銅框上跳動著的海面反射的陽光碎片。他跳起身關掉了風扇,那風扇吹得汗流不出來,全乾在汗毛孔里,還是流點兒汗好。然後,他又睡到了窄窄的硬板鋪上,這是他所喜愛的床。隨即,機器沉悶的隆隆聲從船艙深處震顫著傳上來,好似不斷行進中的千軍萬馬。他喜歡大客輪這種日夜不息的轟隆聲,還有那種行走在火山上的感覺,而且,無邊無際的大海給人以廣闊而自由的視野。不過,甲板上太熱;吃過午飯,飽食而昏頭昏腦的旅客或倒在遮篷甲板的摺疊式帆布躺椅上,或躲到船艙里。此時,正是午睡時間。雅克不喜歡睡午覺。「去午覺。」他憤憤地想起了這句話,這是他外婆的奇特用語,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住在阿爾及爾,外婆強迫他陪著睡午覺。在阿爾及爾那個三室的小套房裡,從密閉的百葉窗射進斑駁的光影,照著幽暗的房間 。外面那乾燥而多塵的街道上烈日炎炎,在半明半暗的屋中,一兩隻精力充沛的大蒼蠅像飛機一樣嗡嗡地叫著,不斷地尋找著出口。天太熱,無法上街去找夥伴們玩兒,他們也被強留在家中了。天太熱,沒法讀《帕爾達洋》或《無畏者》 。當外婆偶爾不在,或與鄰居聊天時,孩子便在朝向街道的飯廳里把臉貼在百葉窗上向外看,鼻子壓得扁扁的。街道空無人跡。對面的鞋店和服飾用品店前已落下紅黃相間的粗布簾,煙店門口遮著彩色珠簾,老闆讓的咖啡館裡無聲無息,只有一隻貓,在介於塵土飛揚的人行道邊上的鋸末地面上死一般地沉睡著。

孩子轉回身,房中幾乎沒什麼傢具,牆上刷了白石灰,房中間擺著一張方桌,沿牆立著一個碗櫃,一張千瘡百孔、墨跡斑斑的小書桌,地上鋪著一張小床,上面蒙著罩子,晚上,半啞的舅舅睡在那兒,還有五把椅子 。角落裡,頂面鋪了大理石的壁爐上,放著一個在集市上隨處可見的長頸小花瓶。孩子見幽暗的屋裡和驕陽高照的外面都空無一人,便不停地繞著桌子轉起圈來,大踏步地,同時,口中念念有詞:「真煩!真煩!」他心煩,但這種厭煩同時也是遊戲,是快樂,是種享受,因為,外婆終於回來後,聽到那句「去午覺」,他真是要發瘋。但他的抗議徒勞無用。外婆在鄉村養大了九個孩子,她對教育有自己的一套。孩子被一下子推到睡房裡,這是兩間朝向院落的房間之一。另一間里有兩張床,一張是媽媽的,另一張是他和哥哥的。外婆獨自享用一個房間。不過,孩子晚上常睡在那張又高又大的木床上,中午午睡時也在那兒。他脫掉涼鞋,爬上床去。自從有一天,他在外婆睡了後溜下床去重新繞著桌子瞎嘮叨後,就只能靠牆睡了。躺到裡面後,他看著外婆脫掉長裙,解開襯衣高處的系帶,拉低了粗布襯衣,然後,她也爬上床。於是,孩子看到了外婆那青筋暴露、老年斑遍布的變形的腳,嗅到了身邊的老人體味兒。「好,去午覺。」她說著,很快便睡著了。孩子呢,睜著雙眼,盯著不知疲倦的蒼蠅飛來飛去。

是的,好多年間,他都憎恨這一切,後來長大成人後還感到厭惡,及至他得了重病,都不能下決心在午飯後的酷暑中躺下去午睡。如果他睡著了,他醒來時就感到難受,心口噁心。直到前不久,自從他患了失眠症,他才能在白天里睡上半個小時,醒來後精神飽滿,敏捷靈活。去午覺……

不敵太陽的威力,風也平息了。船身不再輕搖,似乎正直線行駛。全速運轉的機器,螺旋槳直穿水層,活塞的聲音也終於規律了,規律得與海上那低沉不息的太陽燥熱的聲息混為一體。雅克似睡非睡,想到要重見阿爾及爾和市郊那破舊的小屋,心裡便快樂得發顫。每次離開巴黎去非洲都是這樣:暗中狂喜,心情開朗,懷著一種剛剛成功越獄,暗笑獄卒的滿足感。同樣,每次坐汽車及乘火車返回來,市郊的房屋一映入眼帘就感到傷心,這郊區既無樹林也無河流為界,也不知怎麼就靠近了它,就像一個災難的癌瘤,攤開了它凄慘醜陋的淋巴結,漸漸地消融了外界的軀殼,一直把他引到市中心,城市的繁華有時讓他忘卻了日夜圍困住他,多得讓他失眠的水泥與鋼鐵的森林。但他逃出來了,在大海的寬脊上,他得以喘息,在陽光的搖曳下,他感到輕鬆,他終於可以睡覺了,終於重回他始終留戀的童年,回到那曾助他生存、助他取勝的陽光及溫暖的貧窮之秘密中。大海折射的光斑此刻幾乎凝在舷窗的銅框上,它們來自那同一個太陽,在外婆午睡的昏暗房間中,它曾沉重地壓在整個百葉窗上,只從一個散開的木結缺口處射進一道細如寶劍的光芒,沒有蒼蠅,並非嗡嗡叫著亂飛的蒼蠅使他昏昏欲睡,大海上沒有蒼蠅,蒼蠅早已死了,這讓孩子很高興,因為它們太吵,它們是這個熱昏了的世界上唯一活著的生物,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側身而卧,一動不動,而他除外。是的,他在牆與外婆之間的狹小床位上翻來覆去。他也想動起來,他覺得睡覺奪去了他生活和遊戲的時間。他的夥伴們肯定在普沃斯特·巴拉多爾街上等他呢,這條街沿路都是小花園,一到晚上便散發出澆花的潮味兒,以及不管澆水與否都到處生長的忍冬花味兒。外婆一醒過來,他就立刻溜走,跑到榕樹遮陰、仍無行人的里昂街,一直跑到普沃斯特·巴拉多爾街角的噴泉處,飛速地轉動噴泉頂部的鑄鐵大手柄,頭伸到水龍頭下接水柱,讓水把鼻子耳朵一起濕透,從敞開的領口直流到肚子,再順著短褲下的腿流到涼鞋裡。他快樂地感受著腳掌與鞋底間泛著的水泡,氣喘吁吁地去找皮埃爾 及其他人。他們正坐在街上唯一的一座三層小樓的樓道口上,磨著木雪茄棒,再過一會兒,玩萬嘎棒擊遊戲 時用得著它。人一到齊,他們便出發,拖著球拍,沿著宅屋花園銹跡斑斑的柵欄牆,喧鬧異常,吵醒了整個社區,驚得在滿是灰塵的紫藤樹下酣睡的貓跳將起來。他們跑著,穿過街道,你追我趕,滿身是汗,始終朝著一個方向——綠野前進,這「綠野」離他們學校不遠,也就是四五條街道。不過,這中間有一個必停之地,人們稱之為噴泉口。它位於一個大廣場上,是一個三層的圓形大噴泉,那裡已無水可噴了,但噴池很早就堵了,漸漸地,豐盛的雨水注滿了水池,水漫池邊。後來,死水變腐,水面上蒙著苔蘚、瓜殼、橙皮及各種垃圾,直到太陽將其晒乾,或是引起了市府的注意,決定將其泵干。而乾裂骯髒的淤泥還久久地滯留池底,直到太陽經過不懈的努力,將其化作灰塵,被大風刮跑,或清掃工掃帚一揮將其拋落到廣場周圍油光光的榕樹葉上。不管怎麼說,夏季水池是乾的,寬寬的池邊是暗色的石塊,千萬隻手及短褲將其摩擦得光亮亮、滑溜溜。雅克、皮埃爾和其他孩子把池邊當鞍馬玩,他們以屁股為基點轉圈,直到一個閃失,被不可避免地甩進散發著尿味兒與陽光味兒的淺水池中。然後,他們冒著酷暑,腳上鞋上蒙著一層灰塵,向綠野飛奔。這是制桶工場後面的一片空地,在銹鋼圈和爛桶底之間,一叢叢弱草從凝灰岩板間冒出來。在那兒,他們高聲叫著,在凝灰岩板上畫一個圓,其中一個手持球拍站在圓中央,其他人輪番往圓里擲木雪茄棒。如果小棒落到了圓中,投擲者拿過球拍到圓中去守衛。最靈活者 在空中接住小棒,扔出很遠。此時,他們可以跑到小棒的落點,用球拍邊緣擊打棒端,讓其跳向空中,再加打一板,使木棒飛得更遠,以此下去,直到失手或其他人在空中抓住了小棒,於是,他們迅速後退,重新回到圓中防禦著對手迅速靈活地投進的木雪茄棒。這種窮人的網球規則更加複雜,能玩上一個下午。皮埃爾是最靈活的,他比雅克瘦小,幾乎可說是柔弱的,正如雅克滿頭棕發,他的頭髮及睫毛都是金黃色的,直率的藍眼睛,毫無戒備,透著驚奇,外表顯得有些笨拙,行動起來卻準確穩健。雅克呢,能對付最無望的招式,卻不能擋住送上手的反手球。由於他能成功對付最難的攻擊,同學們對他讚賞不已,他便以為自己是最棒的,常常自吹自擂。實際上,皮埃爾常常打敗他,卻從不多話。遊戲結束後,他站起身,未損失一絲一毫,靜靜地微笑著傾聽別人的議論 。

如果天氣不好或興緻索然,他們就不去大街和空地亂跑,而是先在雅克家的樓梯過道里集合,再從盡頭的一扇門進入一個三面環牆的小院。小院的另一面是花園圍牆,一枝大橙樹的樹枝從牆頭伸過來,開花時,其香味溢滿破舊的房屋,再從過道或順著台階飄回院中。院中一座建成直角形的房屋佔了一整面牆及另一側的一半,裡面住著一個西班牙理髮師,他臨街開了一個理髮館,還住著一個阿拉伯人家庭,他家的女人晚上有時在院子里炒咖啡豆。第三面牆一側,住戶在高大破舊的木柵欄籠子里養雞。最後,是第四面,在台階的兩側,在黑暗中洞開大嘴的是大樓的地窖:一些無出口無光線的洞穴,都是就地而掘,無隔無擋,滲著潮濕。人們可沿著四級蒙著綠色鬆土的階梯下到裡面,住戶們在裡面亂堆著無用之物,也就是說,毫不值錢的東西:發霉的破包袋,貨箱木塊,生鏽漏底的舊盆,還有些隨處亂丟,連赤貧者也用不著的東西。孩子們就是集中在那兒的一個地洞里。西班牙理髮師的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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