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11

昨天晚上,我又做夢了。

夢見數也數不清的錢從開了的「天眼」中飄落下來。那些搶錢的人都被錢埋葬了。夢見大表哥依然打著瞌睡。

我以前做過這樣奇怪的夢。

早上起來,頭痛欲裂。每當這種時候,就有什麼把我和村子聯繫起來的事情要發生了。我把一個預定的採訪推遲了一天,到辦公室守著電話機坐了下來。剛抽完兩支煙,電話就響了。

電話是律師打來的。

大概是我的聲音像我難看的臉色一樣吧。

律師問:「怎麼了?」

「頭痛啊。」

「老兄,你怎麼那麼心事重重啊」,幾次接觸下來,我和律師已是比較近乎的朋友了。「當事人也沒有你心情沉重啊!」

「我要是當事人也就不會那麼沉重了。」

「看了材料,我想力爭個監外執行還是有把握的。農民嘛,沒有什麼影響的。」

「是啊,也不能再怎麼樣了,農民嘛。紅也罷,黑也罷,都是種地吃飯。」

「你太沉重了。」

「哪個來告訴我一個不沉重的辦法吧。」

「來當律師,當三年,你就覺得過於沉重也沒多大意思,於事於世無補的呀!」

放下電話,我想夢中預兆的事完了,頭痛也輕一些了。其實我也不是個事事處處都顯得那麼沉重的人,只是這麼多年來,故鄉村子發生的事情都不是叫人輕鬆的事情。

想到街上逛逛去了。想到文化宮去打打橋牌,或者找幾盤錄像帶回家放一放。一句話,輕鬆一下。

正穿外套,辦公室的門響了。好像是被敲響了。敲門聲很輕,很猶疑。我叫進來,卻沒人進來。

「哪家的孩子吧。」同事說。

「不是小孩。」拉開門果然不是小孩。我雖有所預料,但怎麼也沒有想到是勒珍。「老鄉來了。」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同事說。

勒珍一進門,就用頭巾捂住嘴哭起來了。同事迴避了,她才哭出聲來。

「聽說你把你大表哥救出來了。」

我說我怎麼能救他,法律無情。她說村裡人人都知道了你給他弄了個判了刑卻不坐監獄。「給我家歪嘴也弄個一樣的吧。我求你了。他的親弟弟也不管他了。當年歪嘴是怎麼樣供他上學你是知道的。」

「他弟弟就是辦這種事的,你叫他怎麼去管啊!」

「你救救他。」

勒珍「咚」一下就跪在我面前了。我趕緊把她扶起來,坐下。她老了,頭髮已經有些花白了。可能是歪嘴進了監獄的緣故吧,她的臉色憔悴,眼袋下垂,像那些老年婦女鬆弛得一塌湖塗的乳房,臉上再也找不到一點點當年那個美好的影子了。

「試試看吧。」

這個女人,和同一個案子中的三個男人都有過感情糾葛。生活的新的創痛與困苦使舊有的傷痕很快平復了,和她的美貌與真情一齊變成了過眼雲煙。她嘮嘮叨叨向我哭訴了許多。五個娃娃,兩個是黑的,年年得交好幾百元的罰款;歪嘴打獵,又因獵殺保護動物,罰款,家家都修新房,都佔了地,偏偏他晚修,佔了地,罰款;買了一台拖拉機,漏交養路費,又被罰款。

我問:「他以前盜伐過木頭嗎?」

「有過,還被抓過一次,拘留了半個月。」她說,「他態度好,啥子事情都交代了。國家政策也懂,坦白從寬。」

我想說:「這下完了。慣犯。」但終於忍住沒說出來。

我給她一條煙,要她探監時捎去。她千恩萬謝收下。我問:「覺巴這幾年還那麼多瞌睡嗎?」

她的神情卻更加凄楚了:「可不是嗎?瞌睡剛醒,就給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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