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2

劉世清在村裡人眼中不是正經人。

這並不因為他是一個漢族人,也不是因為他會打算盤、記賬而獨攬了代銷店掌握的銷售與收購大權。村裡人對人民公社所有制的最直接的感受就是:

「在劉世清那裡掙錢,在劉世清那裡去用錢。」

他代表社會主義公有制,你得把所有能弄到手的土特產品賣給他,否則就是投機倒把。

劉世清具有這樣權威的身份,仍然被村裡人認定為不正經的人。

村子於1951年解放。他是解放前一年攜了一妻兩兒來到我們村子的。剛解放時,他還住在一個山洞裡,是解放軍把他抓來,說他有特務嫌疑,劉世清就和那一排解放軍住在村裡的公房裡。公房過去是村裡有頭臉的人和頭人一起議事的地方,原先只有屋頂,由六根粗壯的木柱支撐。解放軍用柳條編了牆,便成了住人的房子。冬天,又在柳條牆上面抹了層黃泥,做了開關自如的窗戶。

解放軍把劉世清押住在一起。

劉世清耐心很好,只說自己是小生意人,避戰亂來到這裡,積聚的一點財產已經蕩然無存。他並不特別為自己開脫什麼。那女人每天給他送來飯食。依當地標準不算好也不算孬的飯食。女人很醜,很結實,穿底子很厚的布鞋,一身自家縫製的青布短衣服,上面套一件當地藏民背柴時用的不鑲布面的羊皮坎肩。看上去是能忍辱負重的那種老實女人。這種女人叫人放心。女人來送飯時還用梳子蘸上清泉水抿過了頭髮,髮髻圓整而光亮,叫人生出好感,還叫遠離故土深入異族地方出生入死的鋼鐵漢子們生出一點思鄉之情。

終於有一天,村裡人看到劉世清到泉邊挑水、淘米、洗菜。部隊任務緊張。劉世清成了部隊的炊事員。間或,住在山洞裡的妻兒也能吃上一頓大米飯了。女人把米煮在下面,上面蒸了滿山都有卻從未有人吃過的箭竹筍子,熟了,加點鹽、野芫荽、家種的蒜,再放油,其香無比。至少吃過這種東西的上點歲數的人都是這麼說的。當時,他們是第一次吃那樣的東西。

部隊撤走了。

頭人打倒了。

劉世清把妻子和兩個兒子接出山洞,自自然然地,當初的公房成了他的家。村裡人用平淡無奇的口吻說,這個人就是這樣,每次都因禍得福。經過若干次有驚無險的變故,他總是不急不躁,終於達到現在的位置,不勞動而可以維持生計。

這個不正經的人一團和氣,生活儉樸,從不吸煙喝酒,任何人都說不出他有什麼不正經的地方。

不管大人小孩,聾子啞巴走進店裡,他都只有一句簡單的話:「來了?」走出店裡,不管買沒買東西,他也是平平淡淡的兩個字:「走了?」甚至連多望你一眼也不肯。

這種情形直到以前叫羅布,以後叫程衛東的人回鄉才有所改變。可能劉世清預先有過什麼特別的感覺吧,程衛東一進店門,劉世清就問:「來了?」語氣顯得比往常殷勤了點。程衛東左右端詳一陣,把手插進褲袋,說:「來了。」語氣頗為倨傲。

兩人對望一陣,劉世清低下頭,抄起那塊永遠污黑的抹布擦拭那永遠纖塵不染的櫃檯。程衛東橫著踱步,豎著踱步。

劉世清又問:「買點什麼?」

「你知道我沒有錢!」程衛東憤憤然地說。

「你可以賒賬。」

「我永遠沒有錢也賒……」

「……你,會有錢的。」

程衛東抓住勒珍的手說:「哈,你聽,他說我會有錢的。我告訴你們,我是無產階級!我不稀罕!」

勒珍漂亮的臉漲紅了,掙脫他的手跑了出去,人們友善地鬨笑起來。幾個姑娘在大家止住了笑聲以後仍然笑個沒完沒了。也許是被這笑聲感染的緣故吧,劉世清那張不露喜怒哀樂的臉上漸漸綻出了一點笑容。然後,他坐下來,打開厚重的賬簿,從掛在胸口貼肉處的一個小小布套里拔出一枝黑色的鋼筆,旋開筆帽,用舌頭舔一下筆尖記一筆賬,再舔一下筆尖,再記一筆賬。那天,他似乎有記不完的賬。同時他還瞟見程衛東越來越露出焦躁不安的樣子。這個中學畢業生,這個孤兒擺一副見過世面的派頭,說些誰也不懂的話,還說他不稀罕錢。這個偏僻村子裡樸實的人們誰見過這樣舉止怪誕的人呢?

程衛東終於走了。

劉世清收好賬本,見人們話多了起來,臉上神情也鬆動了許多,便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勒珍可真是個漂亮姑娘啊!」於是,大家都看見程衛東在廣場中央和勒珍站在一起。勒珍順從地站在那裡聽他手舞足蹈地說話。

覺巴的臉立即繃緊了。

只有歪嘴,心地簡單善良的歪嘴笑了。口水也順著嘴角流下來。

大表哥覺巴說:「關門!」

劉世清就關了店門。跟著天就黑下來了。不久,月亮又出來了。村子四周的山林把月光染成淡藍色,幽深而寧靜。程衛東就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贏得了村裡最漂亮的勒珍姑娘的心。這是他從中學回鄉的第二個晚上。傳說天黑他和姑娘在廣場上分手的時候說:「我要為你吹奏笛子,你不會相信那只是笛子的聲音,在月亮升起以後。」

他還說他有十二枝不同的笛子。

那天晚上,村子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第一次被美妙動聽的笛音震撼了。程衛東這個學校宣傳隊的笛手用遍了十二枝竹笛,吹破了好幾張笛膜。有人感到月光被笛聲像水一樣震蕩起來。勒珍感到笛聲吹得像手撫摸遍了她身體的每一個地方。她哭了。

第二天,她就進了村子裡最簡陋的那所房子,要看那十二枝笛子。看了,又要再聽一次這十二枝笛子吹出的美妙音樂。程衛東說笛膜破了,不能吹了。勒珍的眼圈又紅了。程衛東說:「那我們上山采笛膜去吧。」她就隨他上山。他們選取最美麗青碧的箭竹,帶露伐下,剖開,就取到了笛膜,夾進書里。程衛東還告訴她,他回來要辦的兩件事情:一件是要揭穿劉世清的真正面目,搗毀他的黑店;一件是要改良村裡的畜群,要搞雜交。

「雜交是什麼?」

「氂牛配黃牛。」

勒珍有點臉紅,同時又咯咯地笑了。

「就是搞人工授精嘛。」

姑娘不懂,他就把夾笛膜的書打開,向她仔細講解了其中幾幅插圖。於是,箭竹林中,厚厚的,濕潤的,清芬的苔蘚上就發生了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情。那時,美麗少女勒珍十九歲,早熟的孤兒程衛東,以前的羅布十七歲。事後,像生活中和小說中都無數次搬演過的那樣,勒珍整理好衣裙,望著那一點鮮紅的血跡哭了。

程衛東用笛子能發出引人愉悅的聲音和那些脆薄易破的笛膜打了一個比方。

勒珍的哭聲反而高亢起來,婉轉起來了,越勸越哭。程衛東嘆息一聲,不勸了。她也就跟著不哭了。

她說:「你會不要我的。」

「我要你的。」憂鬱的神情霧氣一樣籠罩了程衛東的雙眼,使他的眼睛空洞而茫然,他喃喃問道:「哪裡會要我呢?能給我一個立錐之地呢?」

勒珍破涕為笑,說:「我們的村子呀!你不是我們村子的人呀。你……沒有爹媽,我的爹媽就是你的爹媽了嘛。」

「村子」,他低下頭,弄亂了自己一頭整齊的黑髮,「你知道村子多麼原始落後嗎?你知道劉世清怎樣壓榨人們的血汗嗎?」

「我不知道,我愛你。」

勒珍臉上又漾起粉色桃花般的紅潤。程衛東眼中又跳蕩出灼熱的光亮,急促地說:「你太漂亮了,你是仙女,我愛你。」

程衛東的帽子就從這天戴到了美女勒珍的頭上。

程衛東從山上吹著笛子下來。笛聲刺痛了許多人的心房,就像那不是笛聲,而是無法躲避的幽冷鋒利的針芒一樣。讀者們記得,到現在為止,故事的背景還固定在夏天,綠色的、生意盎然的、沉靜的、明亮的夏天,有森林哺育流水與清新濕潤空氣的夏天。那年夏天,風調雨順,莊稼長勢很好。這天,村裡在小廣場上召開社員大會評估收成,人們心情愉悅而又平靜。以後的許多許多年頭裡,人們都回憶那些天氣孕育出的豐收年成。人們圍坐在小廣場上。

生產隊長覺巴向劉世清點點頭,劉世清立即抱來一小壇酒,並給每個女人和小孩散發兩枚棒糖,男人們兩支經濟牌香煙。覺巴看到每個人都露出滿意的笑容,他的臉上也出現了志滿意得的神情。劉世清記了賬,把厚厚的、蒙著藍布封面的賬簿遞到他面前。覺巴就著劉世清手裡的印尼盒摁那麼一兩下,舉到嘴前,長哈一口氣,這才摁到賬簿上面。這筆欠款秋收後將從公糧款中扣除。

都說世界越變越好,但我們為什麼如此緬懷那些過去的日子?

就是這個時候,程衛東吹著笛子從山上的白樺林中下來。廣場上的人們都看到了勒珍牽著他的衣角沿著溪邊的草地蹦蹦跳跳,小鹿一樣優美地行走。笛聲明亮歡暢,卻刺痛了許多人的心房。覺巴的臉繃緊了。平時,這張臉上有這個年紀的人少有的寬宏大量的平和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