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1

這天下雨。

雨水不很猛烈,在幼年的記憶中,幾乎沒有什麼特別暴烈的雨水。雨水到來之前,人們不是從什麼東西被搖晃,而是從村子四周的森林中傳來的林濤聲中知道起風了。林濤的轟隆聲中天色漸漸晦暗下來,就像黃昏降臨一般。之後,雨水就降落下來了,一根根雨絲輕盈而且明亮。

這種時候,女人們多半在家裡。孩子們在小學校門前,男人們在村子裡惟一的代銷店門前。人們望著雨水降落下來,雨水帶著從天上下來的光亮,照亮孩子們和男人們的臉,雨水驅走了比較不潔凈的、令人呼吸短促的氣味,帶來清新空氣,不久被森林環抱的村子就充滿了幽幽的花草與苔蘚的氣息。

小學校和代銷店是村子的中心,中間隔著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在沒有小學校和代銷店以前就有了,卻恰恰像是我們這一代人出生後才開闢的一樣。廣場剛好一個籃球場大小,小學校建起後,就在一頭樹起了一個簡易的球架。每天都有人在那裡嘭嘭地投擲籃球,即使下雨也不例外。那時候,已經有了一種充氣方便的粉紅色的橡皮籃球,為了防滑,上面布滿乒乓球拍上那樣凸出的膠粒。細而無聲,只有粉紅色籃球砸在籃板上的嘭嘭聲響,響起又消失,消失又響起。

下雨往往是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夏季的白晝漫長,召喚我們上課下課的鈴聲清脆明亮。

雨到下午四五點鐘就止住了。

這天是星期天。

小學生們無處可去,聚集在廣場上投擲籃球。小學教師是拿國家工資的,七天一個星期天。人民公社社員是十天一個星期天。這天,兩個星期天合在一起。

我們和無所事事的男人們一起在代銷店門口,等待雨水下來。大人們都顯出有心事的樣子。櫃檯深處更顯得幽暗,但那裡也有發光的東西,酒罈上釉子的光芒吸引著男人們的目光,棒棒糖上的光芒吸引孩子們的目光。長著一小綹灰黑色山羊鬍子的劉世清,用那張污黑的油膩的毛巾不厭其煩地擦拭櫃檯。櫃檯是上等柏木製成的,經過長年累月地反覆擦拭,深紅的木質上顯現出象牙色的木紋。

他說:「蜘蛛。」

立即就有幾個孩子蜂擁而上,打死了從牆縫裡爬出的一隻碩大的黑蜘蛛。他返身在幽暗中窸窸窣窣摸索一陣,給幾個孩子一人一枚獎品。這幾個孩子中有他的兒子,有我。我們舉著糖發出歡呼。當生產隊長的大表哥覺巴用嚴厲的眼光瞪我,但我還是把糖接到手上,並和同伴們一道歡呼起來。他嘆口氣,在腰間漂亮的鑲著銀泡的紅色牛皮錢袋裡摸索一陣,終於掏出了一個一分的硬幣,一言不發地從光滑的櫃檯上推到劉世清面前。劉世清又一言不發地把錢推到大表哥面前。推來推去,那枚硬幣掉到地板上嘀溜溜旋轉起來,沉默的人們猛然大笑起來。

這時,雨水下來了。

明亮的雨絲和歡笑使人們晦暗的臉變得明亮起來。有人買了酒。一隻粗瓷大碗就在男人們中間傳遞起來。村子四周經過雨水沖洗的山林頃刻間變得清新可喜。一縷笛聲彷彿從村裡取水的那片柏樹林中的泉眼傳來。曲子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北京的金山上》。大家搖晃著身子輕聲應和,用各自最諳熟的漢語和藏語。吹笛子的人叫做羅布,是個孤兒,剛從縣農業中學畢業回來。他說他不叫羅布了,叫程衛東。他帶回來一盒十二枝長短粗細不一的竹笛,下面綴有紅色的穗子,還帶回一個新名字,以及一頂嶄新的軍帽。現在,那頂帽子戴到了村裡最漂亮的女子勒珍的頭上。我們看到勒珍戴著那頂帽子穿過雨水,穿過廣場,循著笛聲去了。大人們又爆發出一陣開懷大笑。勒珍在笑聲中啪啪噠噠奔跑起來。我們吃完了糖,抱著籃球衝進雨里。球砸向籃板的嘭嘭聲比大人們的笑聲還要響亮。投擲結束時,溫暖潔凈的雨水完全浸透了頭髮和衣衫。下雨的星期天是多麼愉快啊!

我們結束投擲時大人們的酒碗已經空了。天頂開始明亮起來,山林里傳來松雞和畫眉響亮的啼聲。松雞的啼聲:嘎!嘎嘎!短促響亮。畫眉的啼聲:嚁一,嚁——,嚁——,婉轉悠長。雨水慢慢止住,太陽重新露臉,把更為潔凈的光芒灑向更為潔凈的山崖、森林和村子。無風,各家的寨樓上,炊煙筆直上升,在陽光照耀下,像一匹匹懸空而下的藍色綢緞。

夕陽銜山。

往常,大家就要散去,各自回家了。這天,村子對面的那片白樺和箭竹林中傳來的獵犬叫聲把大家吸引住了。那時,從學校的窗戶上就可以常常看到獐子、麂子到林邊的小溪飲水。林子里傳來一高一低的兩條獵犬的聲音。歪嘴的歪嘴巴一哆嗦,先流出一泓口水,然後才發出聲音來:

「我,我的阿黑,還——有阿黃。」

歪嘴和我家沾點親,年齡比大表哥小,而按輩分大表哥該叫他表爺。但這親親得遠,大表哥又是生產隊長,仍叫他歪嘴,我也跟著叫歪嘴。

我說:「是歪嘴的阿黑和阿黃。」

歪嘴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做個鬼臉,他又一咧歪嘴笑了。那年我七歲,大表哥快三十了,該叫表爺的歪嘴也是二十三四的光景吧。

有陣子聽不到獵犬的叫聲了。顯然是失去了獵物的蹤跡。

我的夥伴們開始起鬨了,說歪嘴的狗不中用。孩子們敢這樣,也是因為知道歪嘴從不對人發火。歪嘴就是靠這兩條獵犬掙點錢供弟弟呷格上學的。呷格從城裡寫信回來,說城裡造反了,不上課了,想要回家。歪嘴請人寫信不要弟弟回來。信是劉世清在代銷店櫃檯上用毛筆寫的。歪嘴在信里說:毛主席叫造反,那麼造反就是有出息的事情,你就在城裡造反,造完反繼續念書。後來,我翻檢資料,才知道這封信作為藏族翻身農奴支持「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生動例證在自治州委機關報上發表了,時間是1967年4月23日。信經過了一些加工,加了紅框,刊發在一版的左下角。署名當然不是歪嘴,而是××縣××公社××大隊一小隊全體藏漢貧下中農。我大學畢業剛剛分配到報社時,等待分配具體工作的時間泡了近三個月,這段時間只好一頭扎進積塵很厚的資料庫里,幾乎翻遍了該報從1952年創刊以來的所有報紙。陳年報紙的氣味弄得我常常咳嗽,併流下一些不咸不淡的淚水。報紙上很多長篇通訊都是有關築路工人和伐木工人事迹的。而且還有森林工人向黨中央、毛主席,州政府,州革委報告提前跨入××年,完成採伐,流送××萬立方米木材的喜報。這樣,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一片片原始森林逐漸消失的過程。

當然,我的眼淚並不是那時的雨水。

那時的雨水不是沖刷泥土,沖刷那些千萬年積聚下來的肥沃而又珍貴的黑色泥土,使土地變得貧瘠不堪。

那時的雨水滋潤萬物,使森林青碧如洗。

那天在青碧如洗的白樺與箭竹林中,獵犬又吠叫起來,聲音短促而又響亮。

「阿黑。」

歪嘴說是阿黑的聲音。

劉世清已經給櫃門落上了幾塊鋪板,一把藏式的大銅鎖被他弄得噹啷作響。大表哥覺巴說:「等等,劉老頭,我看你還得賣酒,我們有菜了。」

「菜?」

「你自己看吧。」

果然,林間的空地上閃出獵犬,和一隻被它們追逐的灰黑色獐子的身影。距離已經相當近了。有辦法脫逃的獐子是不會下山的。只有陷入窮途的獵物才會下山或者上樹,而這就等於走向了死亡。我們一齊跑到村頭,獐子從茂密的箭竹叢中沒命地撲下來,差點撞到人群里來了。它急忙駐足,呆立片刻,返身從取水的小路躥進了簇擁泉水的那團柏樹林。

人們大呼小叫衝進了樹林。

樹林里傳來獵犬的聲音。短促猛烈的狗叫變得舒緩、從容。獐子被逼上樹了,無路可逃了。人們歡呼起來。我們還看見程衛東和勒珍勾肩搭背坐在林子里最老的那株柏樹下面。柏樹能遮雨,他們坐的地方很乾燥。但他們還是做出避雨的模樣,把一件衣服頂在兩個人的頭上。旁邊的地上放著程衛東的竹笛和一本歌曲。獵犬的叫聲,人群歡叫著從他們身前身後跑過的聲音,他們像是一點也沒有聽到。

歪嘴說:「呸!」

大家笑起來。

他的嘴更歪了,歪到左邊耳朵下方去了。歪嘴跺跺腳,說:「呸!呸呸!」

覺巴卻走到那株歪脖子樹下,挽著繩套。歪嘴趕緊奪過大表哥手中的繩子。繩子呼呼地掄圓了,歪嘴的嘴這時好像也要端正些了。

隨著一聲斷喝:「呔!」繩子筆直地帶著風聲直奔樹上,勢頭盡時,活套張開,下落,剛好套住獐子的脖頸。

「砰」一聲響,獐子被提拉到地上。

獐子垂死的聲音就像是羊的叫聲:咩,咩,咩……這是一頭雄獐。也就是說,它的肚臍眼是名貴的藥材:麝香。歪嘴手腳利索,手中刀尖輕輕一旋,就取下了麝香,揣進懷裡。麝的香氣立即像泉眼上的氤氳霧氣一樣瀰漫開來。

那天,獵犬得到了獐子的頭、肚腸和四個蹄子。

男人們用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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