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不服從領導的成員……」

加繆想租一個房間或者一個單獨的住所以便寫作,並將自己作品的一些片斷念給幾個漂亮的女友聽。在瑪格麗特和讓娜看來,他這樣搬來搬去花銷太大,他解釋說:「我很鬱悶,孩子們,鬱悶得可怕。我想租一個套房,可付得起房租的那些都醜陋不堪:就是那種『廉租居民樓』。我去看過的那家人生活在毫無天倫之樂可言的窮困之中:孩子們邋裡邋遢,到處亂糟糟的,廚房的鍋里還裝著中午剩下的米飯。女主人難為情地對我說:『您都看到了,我們希望很快能搬家,這裡地方小了一點。』這相當於說:『這兒的租金對我們來說還是太貴了』;或者還會這麼說:『這樓層是高了點,不過能呼吸到新鮮空氣。』糟糕的是牆上居然還有掛毯,髒得已經成了暗紅色。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住到那種地方去。」

加繆正在準備他的勞動劇團的演出計畫,但是覺得自己並沒有在工作。「我極其需要一套房子,以便有個稍微能獨處的地方清醒地思考事情,看清楚周圍的世界。我非常厭惡那些『麻木不仁』之人,可是如果連屬於自己的20平米空間都沒有,如何能夠在清醒與尊嚴中得到幸福呢?」他一連幾天從早到晚待在西迪-布拉伊姆路的翡虛院,修門窗、接電源、刷油漆,至於電線的布設和牆壁都只是草草對付了事。「這將是阿拉伯式的房子,會很迷人的。」一次排練之後他又去物色住房:「我得先走了,姑娘們。今天上午我要去看一套『帶浴室的一居室套房,租金不貴』,要是還能有壁爐的話,你們就可以過來喝熱葡萄酒(橙汁+桂皮+葡萄酒)了。你們接著排練吧,尤其要設計好手勢動作——優美起伏的——俄國式的。」

入黨剛一年多的加繆對黨的路線語帶嘲諷 :「共產黨張貼聲明,向那些『歌頌軍隊團結一致為祖國效力的應徵入伍者致敬』。」由於投入到反法西斯鬥爭中,共產黨降低了反殖民主義的調門。黨組織讓人失望了嗎?那就把希望寄托在具體個人身上吧。加繆:「我覺得所有的人既愚蠢又缺乏優雅,只有我時常見到的既招人喜歡又博學的路易·貝尼斯蒂是個例外,我跟他一起討論繪畫和雕塑——這種討論我已經兩年都沒有了。」

他已經忘記了去印度支那或法國執教的夢想,全力投入到戲劇活動中,這大約會讓他在阿爾及爾待上一年。他等待著瑪格麗特和讓娜的回來。1936年10月29日,他若無其事地給她們寫信說:「我不能肯定是否會在這裡一直待到你們從奧蘭回來:我正在與一家阿爾卑斯地區的療養院洽談,他們那兒想要一名小學教師,地點在上薩瓦省。或許我會到那個海拔1500米的地方將自己與世隔絕。」他需要照顧自己的身體,但是拒絕減輕每天的工作。如果去療養院,就能讓自己既得到休息,又能工作並且維持生活。他並非一定想要找一份教師的工作:「要是這事成不了,其實這是我內心悄悄希望的,那麼我就會想辦法回到這裡,找一份辦公室的工作,像那些小時候的夥伴一樣每天8小時去上班。那會是一種乏味的生活,索然無味,但是我對這些已經無所謂了,所以……」在同樣的衝動下,他對預料中8小時坐班的乏味已經視而不見:「……6點下班後,我們可以在一起喝茶」,他在信中對讓娜和瑪格麗特這麼寫道。

同一天里希望與失望交替出現:「這是星期五的最後一刻。我不再找房子了,因為無法負擔房租,還是住在哥哥家裡吧。」等到翡虛院最終可以住人時,那裡將成為他的港灣,其他幾處可以寄居的房間則將是他的落腳點。10月里一個陰沉下雨的上午,他開始厭倦阿爾及爾了。城裡只有兩處風景依然美麗:阿格哈的內港和布扎萊阿一帶。「我感到厭倦。」因為什麼原因?「……我知道一般人會解釋自己是因為某件事而感到厭倦,而實際上這類事件只是借口,說到底並不能解釋任何東西。別人會對你說:『情況會好起來的,這件事並不嚴重。』……這種說法並不對,因為需要改善的是別的東西。我之所以跟你們說這麼多,原因當然在於就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幻想可言。」

奧蘭的姑娘中,有一個比別人更能讓加繆忘掉西蒙娜。瑪格麗特和讓娜曾經請加繆幫助她們的一個朋友,想要在阿爾及爾生活的克里絲蒂安娜·加蘭多。他準備助這個陌生的姑娘一臂之力。在奧蘭做秘書的克里絲蒂安娜希望提前一個月得到僱傭的通知,阿爾及爾能找到一個僱主願意等她那麼長的時間嗎?有許多工作都可能適合她,有的地方在招速記打字員。阿爾貝也為自己收集招聘廣告,「暗中希望某個印度王子會僱傭一個具有西方文化的秘書」,附帶還幻想自己能在療養院遇上一位印度王公。克里絲蒂安娜能否到阿爾及爾來兩個星期?「她可以住在翡虛院(那兒有一張床和一個浴缸,好歹可以住人),吃飯可以做天然食物(這對於錢包和身體都非常好),然後可以實地了解一下招聘信息。」加繆指點說:「正常情況下我可以讓她寄宿在我家裡,但我現在沒有自己的住處也沒有錢。」他像個父親一般主動提出:「這是來我這兒的第三個孩子了,連續不斷收留孩子的欣喜已經開始變為厭煩(如果我敢這麼說的話),但是我無法拒絕這類神聖的義務,一定會等候她到來(一家農業機械公司最近三天正在招聘一名速記員)。」他推薦了《阿爾及爾回聲報》上的招聘信息。加繆曾為米蓋爾在阿爾及爾找到了一份工作,還安頓了一個電工,卻沒有為自己找到任何工作。他身無分文,自嘲說:「最近十天我連買郵票的錢都沒有,於是把我哥任命為我的秘書,讓他幫我去寄信。」呂西安為阿爾貝感到擔憂。新開張的小麥交易所正在招聘速記打字員,他寫信說:「讓克里絲蒂安娜·加蘭多穿上她最漂亮的行頭去求職(尤其要注意的是:填寫家庭狀況一欄時必須將情況說得糟糕),假如碰巧她是由國家負擔的戰爭孤兒,那就應該讓省民政局對她的求職申請加以支持。」這些準備工作做好後讓娜和瑪格麗特就通知加繆,他在總督府認識「兩三個人」,可以試試去爭取他們的幫助。

克里絲蒂安娜是個美麗的女孩,棕色頭髮,皮膚晒成古銅色。她母親是小學教師,做葡萄酒經紀人的父親在她還不到12歲時就去世了。讀高一的時候就認識了瑪格麗特·多布萊納。眼下她在阿爾及爾找到了一份秘書兼速記打字員的工作,僱主是標緻公司的一家特許經銷商萬松商行。克里絲蒂安娜與加繆很快就互生好感,他們既浪漫又默契的長期戀人關係開始於1937年1月,那時大家——讓娜、瑪格麗特、阿爾貝——真正住進了翡虛院,這所位於米什萊街上方特朗里區高地一個公園後面的房子帶有露台、大客廳、兩間卧室和一個廚房。阿爾貝接受了克里絲蒂安娜的柔情。忠實的她感到了他的才華並且為之服務,幫他列印文稿。那時沒有任何人像她那樣了解加繆的力量與弱點。染上毒癮的西蒙娜讓人感覺既神秘又反常,而克里絲蒂安娜則開朗健康。她會在露台上赤裸著身子曬日光浴。她的美麗和好心腸感動了加繆的朋友們,瑪多和羅貝爾·若索往往覺得她對加繆過於寬容了。

在閱讀《一個誘惑者的日記》時,加繆引用蒙泰朗的話逗趣:「我不在乎幸福。我所希望的是偉大。」現在他對讀書感到噁心。 文學嗎?當然很好,但什麼也比不上天空中飛過的雨燕、露台上的那幾個「摩爾小姑娘」,以及烘烤咖啡豆的香味。大家一致認為, 沒有誰對翡虛院的描寫能比加繆的更好:「那一帶的人把它叫作三個大學生之家,要經過一條很難走的路才能上去,路的開頭是橄欖林,盡頭還是橄欖林。……到達的時候已經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推開一道藍色小柵欄,避開那些扎人的九重葛枝條,你還得再爬一道陡得像梯子的台階,不過在藍色陰影的掩映中,乾渴的感覺已經緩解了。蘿絲(瑪格麗特)、克萊爾(讓娜·西卡爾)、卡特林娜(克里絲蒂安娜·加蘭多)和那個小夥子將翡虛院叫作『面對世界的房子』。它完全面朝風景,就像熙熙攘攘的紅塵世界之上高懸於明媚天空中的一個吊籃。」翡虛院俯瞰著阿爾及爾、拉佩爾利耶高地及其橄欖林、松樹林和柏樹林,從這裡可以遠眺40公里以外位於布茲格紮上方的居爾居拉。「因此,」加繆寫道,「沒有誰會因為陡峭的山路和疲勞而抱怨,每天你都會得到新的喜悅。」

勞動劇團的道具被用來裝飾這個住所:貝尼斯蒂製作的面具掛在米灰色牆紙的那個房間里,一束束月桂、百里香的調味葉和香腸既裝飾了廚房又散發出香味。加繆收養了一些動物,一條名叫基爾克的狗、一隻名叫卡里的棕色貓和一隻名叫居拉的黑貓。朋友們輪流下廚房做飯。他們伴著一支德國歌曲的旋律哼唱加繆的歌詞:

我有一幫朋友,

一處面對世界的家園。

清晨無際夜色無邊,

我們沉默安靜,

日子過得順心舒坦。(重複)

在翡虛院,他們既懂得安靜也懂得交談。

這裡的世界停止不前,

友誼的情愫已經萌現,

生活的慾望頑強而明澈,

自由的意義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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