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薩爾茲堡通信

此前一年,教英語的朋友伊夫·布爾儒瓦,一位划艇愛好者,曾經從因斯布魯克乘划艇直達布達佩斯。他向加繆夫婦建議一起做一次航行。伊夫欣賞加繆做事的耐力:一面做著所有的工作,一面還能保持不倦、殷勤和優雅。他也被西蒙娜所迷住,曾經到本·阿克努的一家診所去探望過她,眼下她說起想要投入古典舞蹈的學習。加繆中斷了自己的工作,因為這次旅行能將西蒙娜從嗎啡中拉出來,使她擺脫阿爾及爾那些向她提供毒品的人。布爾儒瓦隨身帶著加有大量注釋的紅色《貝德克旅遊指南》,其中一本是1911年法語版的《奧地利-匈牙利》,其餘是1910年英語版的《南方德國》和1925年英語版的《北方德國》。在離開阿爾及爾赴馬賽之前,他向加繆夫婦介紹了乘划艇的各種困難與樂趣。

1936年7月初,他們三人乘船過地中海,再坐火車到達里昂。 布爾儒瓦曾在這座城市教書並從事過社會活動。7月13日加繆在寫給瑪格麗特和讓娜的信中說:「對於我的這次旅行你們不要有任何期待。我討厭『走馬觀光』式的旅行。……對我而言,這次旅行具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意味:畏懼。這樣說表達不了任何意思,不過假如我是作家,將來會嘗試將這種心情寫出來。」他聽信了關於里昂的陳詞濫調,這座城市被描述為既可怖又偉大。這裡的一切都是「布爾喬亞式的:居所的舒適、廚房、風俗,甚至妓女。一座偽君子和心懷城府之人的城市,我發自內心地厭惡他們。這些人想盡了辦法『逃避』真正的生活,只知道當地出產的香腸和奶油沙司鰨魚。一種極其平庸乏味的法國人。」阿爾貝用誇張的口氣說:「與其把這種人叫作混蛋,不如把他們叫作里昂人。」

他饒有興趣地見識了工人居住的維勒巴納郊區,布爾儒瓦以前曾在此住過。加繆興奮地嚷道:「這裡像個共產主義市區,有摩天大樓和勒科爾布齊耶風格的建築,市政府的牆上畫著鐮刀和鎚子,工人們用大車推著一架機械鋼琴招呼大家參加舞會。明天我要跟他們一塊兒去遊行。」他為蘇聯的社會變革感到痴迷。從未加入共產黨的布爾儒瓦對他微笑道:

「我也在讀《今日俄羅斯》。」

這一年,鮑里斯·蘇瓦利納發表了《斯大林》一書,向數百名更為知情的前黨員揭開了斯大林主義的面目。

他們三人在特羅廣場一個咖啡館的露天座坐下來。一個布爾儒瓦從前的學生過來向老師致意,他是極右的愛國青年團成員,更嚴重的是,他的父親是個警長。加繆對此反應強烈。跟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搭訕的。

布爾儒瓦領著加繆夫婦登上弗爾維埃爾高地俯瞰全城。走到聖-伊萊內教堂附近時,布爾儒瓦帶著挑釁的口吻說:

「你們知道我是基督徒嗎?」

加繆渾身都繃緊了。

布爾儒瓦又租了一條划艇。他們乘三等車廂的火車經瑞士去奧地利。加繆到達因斯布魯克時已經感到疲憊。7月17日他又給瑪格麗特和讓娜寫信:「蒂羅爾地區讓我最無興趣的……就是其蒂羅爾式的生活方式,因為因斯布魯克是一座輕歌劇的城市,這兒的人穿著短褲、戴著羽毛帽就在街上散步。」不過他還是承認,「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具有一種野性的溫柔,夜晚非常美麗。」他沒有心情欣賞自然風光。「後天我就要乘划艇順著因河出發,我們會在沿途露營。」他希望以後與瑪格麗特和讓娜一起重遊這條線路。金錢上的關切:「我有一張阿爾及利亞的六合彩票(50法郎的)。這裡看不到北非報紙,所以你們幫我留意第三期的開獎消息,看看136918A號能否為我們帶來財富、農場和幸福。」瑪格麗特、讓娜和阿爾貝一直滿足於租房而居,那是阿爾及爾特朗里區高處的一所房子,位於西迪-布拉伊姆路和阿芒迪耶街的交匯處。加繆急著向兩個女友寫信交代以便付清「翡虛院」業主的房租。

在因斯布魯克,三位旅行者像當年歌德一樣下榻於「金鷹旅館」。衣索比亞的戰爭結束了,加繆所夢想的第二故鄉西班牙又因為內戰而動蕩不安。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想要推翻卡薩雷斯·基洛加領導的共和黨政府。18日發生了暴動,19日基洛加辭職。以民族主義為名義的暴動者牢牢鉗制住了共和黨人和政府方面的軍隊,佔領了薩拉曼卡、巴利阿多利德和潘普呂納。這些地名比亞的斯亞貝巴更讓加繆動情。他和布爾儒瓦認為,民族主義暴動將會失敗。

布爾儒瓦沒有時間翻閱報紙。7月19日他將兩艘划艇放入水中,自己帶著行李劃第一艘。中途停靠時,三個朋友就地露營。一覺醒來加繆覺得周身疼痛。他們到達了靠近奧德邊境的庫夫施泰因。7月22日,加繆在給瑪格麗特和讓娜的信中抱怨道:「我感到疲憊不堪,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記起醫生是不允許我做雙臂劇烈運動的。我打算放棄繼續划艇,改以步行或坐車沿河道完成行程。……每當我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病人,就明白離自己想要成為的健康人還有多遠。」他的兩個同伴將撇下他乘划艇順流而下。他宣稱:「以後我應該寫一本《身體心理學》(將其列入我準備撰寫的無數作品之中)。」想到可能去奧蘭一所私立的費奈龍學校當教師,他就沒有那麼高興了。讓娜此時正在別處旅遊,只有瑪格麗特一人會讀他的信。加繆逗她:「您的思維還是那麼忽起忽落嗎?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嗎?……我這邊總是沒完沒了地下著雨,電影院在放映《華爾茲戰爭》。這裡的女人金髮、高個兒、傻乎乎的;男人心地善良、樂於助人、與世無爭。聽人講海恩利希·海涅曾說蒂羅爾人愚蠢透頂。這話有些過分,不過倒也有些真實之處。」

西班牙的民族主義者攻下布爾戈斯,與政府分庭抗禮。柏林正在舉行奧運會,莫斯科在審判托洛茨基分子。法國推動歐洲在西班牙實行不介入政策,而德國宣布它將像蘇聯一樣實行禁運。無論法國還是德國都不尊重這些虔誠的決議。法國人第一次享受到了帶薪休假。阿爾貝母親喜愛的歌唱家蒂諾·羅西推出了《瑪麗內拉》,喜歡老歌的加繆也跟著哼唱:

瑪麗內拉,

啊!繼續留在我的懷抱吧……

布爾儒瓦感覺到了阿爾貝和西蒙娜之間的緊張關係。在貝希特斯加登,他們三人同住一個房間,這引起了店主的反感。在布爾儒瓦看來,加繆還沒有充分欣賞貝希特斯加登這個突入奧地利的德國飛地。這些來自阿爾及爾的人並不知道這裡乃是元首的鷹巢。加繆孤獨一人匆匆遊覽了一座島嶼和上面的小教堂。

白雪皚皚的山峰令他恐懼,作為幽閉恐怖症患者他產生了窒息感。到薩爾茲堡後情況將會好轉,儘管沒有錢去參加歡樂的音樂活動,三個人還是計畫逗留兩到三天。他們租了兩個相連的房間。一天早晨,加繆臉色陰沉地找到布爾儒瓦,告訴他自己和西蒙娜分手了。他在郵局看到了阿爾及爾一個醫生寄給S的一封信,他拆開了信。那個人向西蒙娜·加繆提供毒品,並且是她的情人。 7月26日,剛到達薩爾茲堡兩個小時,他就給瑪格麗特和讓娜寫信,特別提到自己遭受了生平「最痛苦的一次打擊」:「……我的生活因此而徹底改變了。我不喜歡對別人隱藏什麼,但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位朋友一個事實:一回到阿爾及利亞,我就會徹底地一個人生活。我只請您永遠不要再跟我提起這件事。」哪個醫生?是在一家診所為西蒙娜治療的X大夫,還是Z大夫? 阿爾貝只知道西蒙娜吸毒,但並不知道這些醫生是她的情人。

加繆試圖談及這次旅行的樂趣:「我給您寫這封信時剛剛看完一出『神秘劇』,由霍夫曼斯塔爾編劇、馬克斯·萊茵哈特導演,劇名叫《傑德爾曼或有錢人的死亡遊戲》。這齣劇下午5點在大教堂廣場上演,我從其中學到了很多東西,但最重要的是,它帶給人一種非同一般的感動。劇情結尾時,天色已近黃昏。劇中的那個有錢人帶著懊悔死去,信仰之神俯在他的墳墓上說:『現在他失去了一切,甚至生命。』」

在解讀完那封可怕的信之後,他用克制的語氣寫道:「或許這也是因為最近我比平時更加敏感,不過自打旅行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那麼認真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已經訂了婚的人』。」離開阿爾及爾之前他就有所懷疑,如果真要生活在懷疑和半謊言中的話,看來倒不如知道真相為好。在旅行日記中加繆三言兩語寫道:「薩爾茲堡。伊爾德曼。聖彼得墓園。米拉貝爾花園及其矯揉造作的成功。雨天,天藍繡球花,湖光山色,在高原上散步。」他忘了曾經將這件事也告訴過布爾儒瓦,在給兩位阿爾及爾女友的信中說:「布爾儒瓦什麼也沒察覺到,為了他我只能繼續這次旅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甚至開起了玩笑,用女聲戲謔地模仿男歌手:

齊格弗里德,跑得更遠些,

那裡有巨龍,

快回到家中……

他在林茨接受了一次氣胸治療。筆記本上潦草寫著:「林茨。多瑙河與工人居住的郊區。醫生。古特維斯。郊區。哥特式小教堂。孤獨。」

他們三人進入了捷克邊境。加繆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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