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與馬克思無關的聖奧古斯丁

加繆決定當教師,因此要參加教職資格考試。大學主管部門同意給他一筆4500法郎的貸款,使他能夠免於一文不名的貧困,其餘的開銷將由他幫人補習授課的收入以及關心他的岳母索格勒夫人的資助來填補。

取得學士學位後,想要獲得教職資格的人必須撰寫一篇100至200頁,類似於小型博士論文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 加繆打算沿著馬爾羅的足跡到亞洲任教,或者是去法國本土,但最希望的還是留在阿爾及利亞。22歲的他想當一名公務員性質的教師,雖然沒有什麼樂趣但是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一名中學教師在等級制的執教生涯中到達頂峰時能獲得專任教職資格,地位在其他教師之上,相當于軍隊中的上校軍銜。作為具有專任資格的教師,他必須每周為國家執教14個小時,此外還有備課及批改作文的時間。一名敬業的哲學課教師批改一篇論文就可能花上半個小時。不過格勒尼耶強調說,懷有文學抱負的教師可以利用學校假期從事自己的創作,暑假有三個月時間,聖誕節和復活節各有15天。格勒尼耶已經獲得中學專任教職資格,現在希望能成為大學教師。在大學的執教初期,每周需要完成的教學量是6個小時。

加繆為自己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選擇了一個很大的題目:《基督教形而上學與新柏拉圖主義,普羅提諾與聖奧古斯丁》。這種只需指導教師同意就能通過的自由選題方式構成了攻讀高等教育文憑的獨特魅力。阿爾及爾大學哲學專業的負責人勒內·普瓦利耶同意了加繆論文的選題與具體標題。他的朋友讓·吉通曾經出版過一部論普羅提諾和奧古斯丁的書,而格勒尼耶側重研究的則是印度教。 由於幾位評審者對該題目都知之不多,因此對於加繆非常有利。較之格勒尼耶,普瓦利耶的研究領域與普羅提諾離得更遠。

加繆投入到按部就班的論文撰寫之中。做這樣的工作不可能表現出什麼革命性,他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結構嚴謹,論述極為詳盡:導論、章、節、分節一、二、三,分段1、2、3……,注釋旁徵博引。貫穿這位大學生論文思路的是這樣幾個疑問:古希臘思想與後來更具悲劇意味的基督教思想是對立的,如何將古希臘精神與福音書中的基督教思想統一起來?普羅提諾的貢獻是什麼?如何使思維既具有智性又具有感性?信仰與懷疑論、理性與肉體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加繆表現出對一種擺脫了上帝的基督教的好感。他讚頌入世精神,對基督教的拯救主義持懷疑態度,因為這種思想通向一種與古希臘的自由之光相對立的歷史哲學。潛在的批判:基督教通向的是個體原罪論和普遍有罪論。讀了加繆的這篇論文,我們就不會懷疑這位論述者在撰寫論文的同一年也會參與共產黨的鬥爭:加繆將不同的事情區分開來,就像他將不同的朋友區分開來一樣。

一個年輕的共產主義哲學家、畢業於高師並獲得教職資格的保爾·尼贊發表了《警犬》一文,意在反對法國的學院式哲學。尼贊在書中言詞激烈古怪,論辯欠缺公允,斷言存在著兩種哲學,一種是壓迫者的,另一種是被壓迫者的。加繆知道尼贊的這篇論戰文章,但他絕對不會表達類似的觀點。當加繆提交一篇不帶革命色彩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時,他是否在以「滲透」的方式打入大學內部呢? 他沒有尼贊的那種狂暴,後者宣稱:「沒有任何人願意被欺騙,並非所有的人都天真地相信一個哲學教職資格獲得者因為他的職務就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或者一個受人尊敬的人。」在阿爾及爾的上等居住區,人們在提到「專任資格教師」時都心懷敬意。加繆欣賞教過自己的老師:熱爾曼、格勒尼耶、厄爾貢;儘管如此,文憑對於他來說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在與弗雷曼維爾的通信中,他表現出對索邦大學的明顯不滿,但是對布倫什維克、拉朗德、巴羅迪、布格雷或普瓦利耶等人的研究工作,他顯得要比尼贊更為尊重。他那篇構思嚴謹的研究論文無需從馬克思、恩格斯談到普羅提諾和聖奧古斯丁,前者的著作他並沒有讀過多少。表面上看,他所接受的是一種道德化的正式的法國哲學。

在阿爾及爾,即使有天賦的大學生也不會去質疑大學的教育方法及其正當性。在笛卡爾與阿爾及利亞人的工資之間,或者康德與人民陣線的活動計畫之間,存在什麼關係呢?尼贊也許會說,大學裡的、國家的那套哲學與加繆及其朋友們推翻現存社會秩序的憧憬之間,相距甚遠。

因此從表面上看,加繆在自己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中所提出的問題與歷史強加給法國和阿爾及利亞的問題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我們可以結合加繆學術研究背後的宗教觀和無神論觀,對他在撰寫學位論文期間的思想作出如下辭彙學的解讀:上帝=馬克思主義(加繆既不思考上帝也不思考馬克思主義);救世主=馬克思(其著作有待深入閱讀);得救的人民=無產階級,也就是共產黨;上帝的選民=無產者(加繆對他們了解與感受的比大多數大學生更多);墮入地獄者=資產階級(加繆現在對其略有了解,但並不批判它);教會=共產黨;獲得上帝的恩寵=加入共產黨;耶穌復活=革命(這種復活被所有的共產黨人都提到,加繆也對其抱有希望);地獄=資本家們所遭到的懲罰;千年至福將是共產主義的實現。 在加繆看來,共產主義的實現將意味著那些走出香煙工廠散發著難聞煙草氣味的工人們、那些薪水微薄的職員們在自由和平等中獲得博愛。面對有待實現的社會主義,馬克斯-波爾·富歇會站在方濟各會立場,而加繆則更可能持(不帶上帝觀念的)多明我會立場。在撰寫這篇論文的同時,他還潤色了一些文學性隨筆,寫這類作品他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都更為自由。

加繆沒有學過希臘語,而且只接受過粗淺的宗教教育,為何要選擇古希臘文化和基督教的論文題目?原因在於,奧古斯丁和普羅提諾都是北非人。加繆覺得自己不僅僅是阿爾及爾人和阿爾及利亞人:他還夢想自己是一個地中海人,奇異地覺得自己是個生活在基督教世界中的希臘人、一個生活在城市中的外鄉人、一個的外國佬。他尋思自己為何會有這種不帶信仰的宗教氣質,為何希望共產主義能夠造就一種沒有神靈的宗教。他把很多想法都告訴了弗雷曼維爾,跟格勒尼耶談得不多,對普瓦利耶則完全不提。普羅提諾和聖奧古斯丁筆下的人物吸引著他,因為比起笛卡爾、康德和黑格爾來,他們要更加接近他的心靈、肉體和頭腦。在希臘人和基督徒之間承前啟後的普羅提諾所沉思的是一個善與美的永恆世界,這種研究與絕對之物的神秘誘惑劃清了界線。對於基督徒而言,絕對之物意味著彼岸世界、天國;而加繆則希望這個彼岸世界能在人間實現。普羅提諾代表著一種新柏拉圖主義,對於柏拉圖主義者而言,真實的世界就是理念的世界。加繆想要將現實與表象、經驗感性之物與智性統一起來。與格勒尼耶一樣,普羅提諾追求「心醉神迷」的體驗,但是不像格勒尼耶那樣小心謹慎。他常常覺得自己神遊物外、進入到一個超感性的世界之中。在神靈的啟示下,我們應該能夠看見「我們」與「太一」的融合。普羅提諾的神秘主義與加繆所夢想的美並不對立,那種美在他遊歷阿爾及爾周邊地區時是一種真切的存在。一種形而上學體系的價值並不完全存在於它所揭示的真理之中,它自身便具有一種美。普羅提諾思想中的美學也讓加繆為之著迷。

在奧古斯丁看來,柏拉圖在普羅提諾身上獲得了新生,而加繆喜歡看到他們的彼此共存。奧古斯丁身上既有人也有哲學家,他是論述超驗性與唯一的上帝之不可穿透性的神學家。對於加繆而言,上帝是難以理解的。奧古斯丁不是一個枯燥乏味的思想家,而是一個討論慾念的嚴厲道德家。他既天真又嚴肅地懇求上帝:「請讓我貞潔禁慾,但不要馬上。」加繆在尋求感官的滿足以及對感官滿足的超越。他喜歡奧古斯丁的激情和對正義的探求,但奧古斯丁有關罪惡的意識讓他感到困惑。他懷著讚歎心情讀過的奧古斯丁和托爾斯泰,都表現出一種熱烈的懺悔願望。每個有天賦的大學生都會對善與惡產生興趣,如果他進行哲學思考,就會去研究自由的種種問題,並且思考如何能夠獲得自由。對於奧古斯丁而言,人在獲得神的恩典時就能得到自由,而加繆尋找的是人的恩典。

上帝與共產主義二者,究竟誰掌握並理解了歷史?摩尼教的善惡二元論曾經吸引著奧古斯丁。1936年的加繆就正處在摩尼教觀念,即某種簡單化和慷慨的共產主義學說之中。他在奧古斯丁思想里還發現了一種美學觀。這個哲學專業的學生首先是一個作家,形式對於他而言與內容同等重要。通過普羅提諾和奧古斯丁,他在審視普遍性悲觀主義各種論據的同時尋找著樂觀主義的理由,並且作為附帶收穫發現了一種悲劇感以及活著的幸福。

他對自己的論文進行修改潤色,這是他完成的第一部長篇文字手稿, 比此前發表的文章更令他滿意。他仔細閱讀了聖奧古斯丁《懺悔錄》,那是加爾尼耶出版社1925年出的兩卷本,每頁下方排有拉丁原文對照。 很多段落他都做了重點記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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