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沉默與詞語

呂西安得在床的內側沖著牆睡覺,因為上中學的阿爾貝5點半就要起床,這樣就不用從哥哥身上跨過去。他跟皮埃爾·法西納一起從里昂街乘有軌電車,車上擠滿了歐洲裔和阿爾及利亞的工人。他乘車經常是站在踏板上,對自己有張月票很為得意,朝司機回答「月票!」司機要麼是個戴一頂硬皮舌帽子的歐洲人,要麼是個戴圓柱帽的阿拉伯人。在貝爾古上車的人如果是去市中心,會特別說「去阿爾及爾」,就像在美國說去「down town」 一樣。一些乘客強迫一個長袍上有虱子的阿爾及利亞人下車,這引起了阿爾貝和皮埃爾的反感。 十月份早上6點左右是街上人最多的時候,商販和顧客都聚集在賣茶水和煎餅的攤前,有軌電車要花半個小時才能到達阿爾貝和皮埃爾要去的車站,他們從那兒再步行到學校。

阿爾及爾的男孩們分別到兩所中學念書,初中位於穆斯塔法高地的時尚街區,高中在巴伯·埃勒-烏埃德區南邊,靠近馬朗戈。初中的學生聲稱高中是一所「猶太」學校,不過從高一開始,所有的孩子都要去那裡繼續學業。被叫作「犀牛」的總學監等待著學生們的到來。阿爾貝7點半之前就到校,因為他的半住宿獎學金使他有權利在學校吃早餐(牛奶咖啡,有時是巧克力、麵包、黃油、果醬)和午餐。桑德斯-加繆一家和法西納一家都沒有放棄這個權利。早餐每天7點15分提供給穿黑色校服的住宿生和幾個半住宿生。課程有的8點開始上,有的9點開始。如果沒有課阿爾貝就去學校自習。學校背對著老城區,圍繞著一個大操場的教學樓建於19世紀,上下有多層走廊,兩翼還各有一個院子。從某幾間教室望出去,能看到令中學生們心動的大海。起風暴時,阿爾及爾海灣錨地的景色極美。阿爾及爾人就出生在水上。課堂上,中學生們幻想自己置身於為下層民眾開放的巴多瓦尼、馬塔萊斯海濱浴場,或者更貴更漂亮一些的尼爾森浴場。

老師發給他們表格填寫:父母的姓名、職業。阿爾貝填寫說父親已經死於戰爭。母親一欄填什麼呢?家庭婦女?這不能表明她是替人幫傭的。他諮詢了皮埃爾,法西納認為應該填「家政」。這個字眼在里昂街從來不用。阿爾貝覺得母親不應該是為別人做事,應該是為自己的孩子們做事,於是就填了「家政」。他懂得什麼叫「羞恥和因為羞恥而羞恥」。

交表格的時候,阿爾貝的那一張是空白,老師問家裡就沒有人能填寫嗎?他感到自己受了傷害。老師又問他是否要上宗教教理課。儘管是天主教徒,但他不準備聽那些課。「那個不苟言笑的輔導老師說,總的來說,你是一個不遵守教規的天主教徒。」他被看作是一個固執任性的學生。

初一第一學期,阿爾貝開始學習拉丁文,但學起來很吃力。家裡人不太明白拉丁文甚至英語是什麼。語文、歷史、地理、自然科學和數學等其他課程他學起來都毫不費勁,因為熱爾曼已經為他的學生打下了很好的基礎。阿爾貝和皮埃爾在學校接觸到了阿爾及爾那些領導者、發號施令者、僱主、當權者的孩子:「在此之前,我所認識的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對我來說貧窮就像這個世界上的空氣一樣普遍而自然。而在學校,我知道了有與我不同的人存在。」 法西納和加繆穿的是繩底帆布鞋,別人將皮埃爾看作是「身上有虱子的貝爾古小流氓」。 來自法國的那些孩子屬於文職或軍職公務員家庭,最讓人感到抬不起頭來的是一批軍官的孩子,即使其中一個叫喬治·迪迪耶的待人挺和氣。軍官們都聚居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裡,身邊圍繞著僕人和勤務兵,住的是帶浴室的單棟房子或者樓房套間,油畫、小雕像、地毯、盤子、小擺設裝點著他們的別墅。窮人住的則是沒有自來水的房子。阿爾貝家只有一個銅製的阿拉伯煙灰缸和一本牆上掛著的郵電局日曆。他明白有些人的生活要比里昂街的更好,因為他見過米什萊街附近阿庫姨父家的那套房子。

穿著還算好看的罩衫,學生們看上去彼此都差不多。他們中只有少數幾個阿拉伯人,這些都是「闊太太」和當地顯貴的兒子。從初一到高一,阿爾貝偶爾參加玩回力球,更多時候是在中餐之後、下午4點到晚自習開始前的課餘時間參加踢足球。這項運動讓同學之間變得比較融洽。阿爾貝贏得了守門員的名聲。他頭戴一頂大號運動帽,把自己的位置也當作中鋒來踢。在守門員的位置上,他一直只是業餘參賽,即使從學校操場踢進蒙龐西耶體育聯賽,再進入阿爾及爾大學體協(le RUA)的青年隊。他撲倒在對方球員的襠下救球,和其他人一樣,下身時不時地會被對方的膝蓋頂上一下。有一次在用胸脯抵擋射門時,他昏倒在球門前。 加繆很喜歡一個名叫雷蒙·古阿爾、人稱「大個兒」的後衛,但不太喜歡海珊-岱奧林匹克隊的一個胖中鋒。他也欣賞一個名叫法布里克·巴斯代克的球員。

1930年10月舉行了一場青年隊的比賽。在一份體育簡報中,編輯讚揚加繆所在的球隊,說儘管以零比一失利,但是「整個球隊的表現應該得到無保留的祝賀。它的陣容由以下隊員組成:加繆、查塔拉、本·布阿里、法格蘭、雅塔熱納、卡魯比、加雷斯、本·迦納、昂魯斯、杜瓦庸、弗洛萊斯。其中最出色的是加繆,他曾有過絕佳表現,只是在混亂中才失掉一球。」 這位門將雖敗猶榮,他的球隊取得了道義上的勝利。評論員都將失敗歸咎於那個難以撲住的進球。球門前的阿爾貝·加繆一時間成了一個明星。對方用了假動作迷惑,球射進門框的位置永遠不是你所等候的位置。

聯賽隊伍越來越壯大,奧蘭市有40個俱樂部,阿爾及爾有36個,還有一些穆斯林足球俱樂部在阿爾及爾、奧蘭和君士坦丁省成立。如果法國人自己不接受體育的考驗,又如何運用體育來同化土著人呢?君士坦丁省有23個俱樂部。 球場上湧現出的明星首先是一些奧蘭人:轉會到馬賽奧林匹克俱樂部的佩比托·阿爾卡薩,以及被塞特FC俱樂部招聘的杜比斯。與文壇一樣,體育生涯中的更上層樓也要到法國去實現。作為繼基督教之後傳入北非的另一種宗教,足球給政府部門提出了政治上的難題。與基督教一樣,它首先應該是歐洲移民的運動。 必須避免「土著」球隊和「歐洲人」球隊同場對壘,如果阿拉伯人獲勝,就會讓人產生某些顛覆性的想法。

作為對拿破崙(公立中學創始人)時代的一種繼承,學校球場上的比賽以一陣鼓聲宣告結束。在學監們既嚴厲又心不在焉的目光下,學生們重新開始上課。加繆的語文學得很出色,數學也挺像樣。在很長時間裡,他提到自己的老師時總是稱呼他們「先生」,這是一個比「老師」、「教師」更具敬意和感情色彩的稱謂。他在學校里愛起鬨、桀驁不馴,因此並不總能得到表揚、鼓勵或上光榮榜。老師經常罰他課後留在學校好幾個小時。每逢星期四或星期天,被罰留校的他只能眼巴巴望著學校附近馬朗戈花園中的香蕉樹,或者校長那撇拿破崙三世式樣的鬍鬚。這位一身黑衣的索瓦日先生具有物理教師的職銜,獲得過榮譽勳章、十字軍功章、一級教育勳章,此刻正在校園中巡視。這個校長可能是個共濟會會員。他的副手克雷里安先生是學校的督導主任,愛教訓學生、檢查成績、到教室里巡視,手下管著三名學監。他那張噘起的嘴為他贏得了「薩克斯管」的綽號。高中的校紀比起初中來要寬鬆一些,那邊的教師為了一點兒雞毛蒜皮就會罰學生課後留校。

高中教師的水平可以和巴黎、里昂的教師媲美。阿爾及利亞的氣候對他們有吸引力,而且還可以領到一份可觀的殖民地津貼。在阿爾及爾教書並不會斷送他們的前程,因為當地的中學聲譽很好。據說,當地的高中畢業會考與斯特拉斯堡的一樣難,許多學生都能得到良好評語,沒有通過考試的會轉到普瓦捷、圖盧茲或馬賽重考,那些地方的考試相對沒有那麼嚴格。與法國一樣,阿爾及爾的中學生擁有一些敬業的教師,每兩個星期就要批改一次論說文。一些愛惡作劇或頭腦古怪愛挑剔的教師,例如那位出色的阿爾及利亞地理專家萊普斯,會對偷懶的學生髮出警告:「要是你們什麼都不幹,就把你們送進耶穌會學校去,你們就去當個可憐的小耶穌會士吧。」 還有個教師是保皇黨人兼「法蘭西行動黨」成員,在同事們中間很不協調,有一回他站到椅子上吼叫:「他們居然殺死了國王!」

中學教育強化了小學教育的觀點與偏見,即A·馬萊的歷史教材 觀認可的一種法國化的標準阿爾及利亞歷史。這種觀點開宗明義就強調:「法國在北非擁有一個宏偉的殖民帝國, 由地圖冊上的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和突尼西亞三國構成」,這個帝國是經過27年的鬥爭之後在拿破崙三世統治時期建立起來的。「當地土著(游牧的阿拉伯人、柏柏爾人和定居的卡比爾人)都是狂熱的穆斯林」,他們曾經抵抗過,儘管1871年發生過一次嚴重的暴動,但阿爾及利亞「幾乎」一直處於安定狀態。中學生們不能將被征服前的阿爾及利亞描述成一個組織良好的國家:「該地當時飽受無政府狀態之苦。」共和國歷史學家所核准的官方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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