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小傢伙,你被錄取了」

對於呂西安和阿爾貝兩個孩子,外祖母的話太多,母親的話太少。阿爾貝·加繆年滿7歲了。1921年5月7日,撫恤金管理部第一處第二科通知娘家姓桑德斯、現住阿爾及爾里昂街17號的戰爭遺孀卡特林娜·埃萊娜,根據1919年3月31日通過的一項法律,她將得到一份每年800法郎的終身撫恤金,她的孩子每人每年將得到撫恤金300法郎,直至年滿18歲。當時一個得到免費食宿的保姆每年工錢是1000法郎,一個礦工年薪是5000法郎,1公斤麵包1.22法郎,1公斤牛肉13.62法郎。在桑德斯-加繆家中,「買東西每次都是一點點:半斤糖,二兩黃油,5個蘇的碎乾酪」。

由國家撫養的戰爭孤兒呂西安和阿爾貝享受可能獲得助學金的權利,以及得到免費醫療的權利。如果遇上戰爭,他們中的一個將被免除到危險區域服役。不過據說不會再有戰爭,因為法國已經打完了「最後最後的一次」。他們的母親在戰爭期間被一家彈藥工廠僱傭裝填子彈。 女工們每天最多掙5法郎。現在,戰爭遺孀加繆太太是一名女傭,幫一些人家和商鋪做清潔,例如里昂街的那家麵包鋪。 人們叫她埃萊娜,以免跟她的母親——名字也是卡特林娜——混淆。她與兩個兄弟,艾蒂安和約瑟夫,以及兩個兒子一起住在母親家裡。

外祖母生硬粗暴,她有太多的親人,包括女婿、幾個侄兒,都死於戰爭。現在孀居的埃萊娜在她的9個孩子中排行第二。這個家庭祖籍西班牙的梅諾卡島,所以家裡人的名字都叫桑德斯、卡爾多納、居爾薩克或費德里克,但他們已經不講西班牙語。埃萊娜頭髮棕色,小個子,眼神憂鬱,是家裡一個嬌弱的孩子。她有些耳背,既不會寫,也不識字,只有當別人面對著她說話時,她才能看著別人的嘴唇猜出意思來。在她那一代女性中,近五分之一都是文盲。有些人認為她是啞巴或既聾又啞、頭腦遲鈍;另一些人說,那是因為她曾患腦膜炎而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阿爾貝覺得她有些耳背,並且因為得過一次傷寒或斑疹傷寒, 說話時有些困難。他教她如何在一些正式文件上簽名。還有一些人說,埃萊娜是在得知丈夫的死訊時大腦受到了刺激。 她只能說一些簡單的辭彙,吐字不清,把S和X都發成噓音,將couscous發成coucou,說話時要藉助手勢,如果將雙手並在一起,就是表示某個男人和某個女人在一起。

無論與大家相處還是獨自待在一旁,這位膽小的母親都不會像外祖母那樣罵罵咧咧,她只是抱怨一位姨媽太盛氣凌人。在家人面前,埃萊娜既不大喜也不大悲,只以微笑示人。呂西安和阿爾貝爭吵時她會說:「我不喜歡煩人的事兒,我不喜歡有人爭吵。」她的手指因為風濕病而紅腫。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黑色或灰色的寬鬆罩衫。她會將手肘撐在窗欄上,從一盆天竺葵上面往外觀望行人和有軌電車。春夏兩季在當地沒有什麼區別,一家人將椅子搬到屋前的人行道上,跟鄰居們聊天。

他們從里昂街17號搬到了93號居住。這裡是阿爾及爾東城貧民區貝爾古的中心地帶,挨著阿拉伯人居住的馬拉布街區。作為一條看不見的界線,里昂街橫穿貝爾古,街道以北住的是「土著」,街道以南是其他人等。桑德斯一家住在一棟兩層的樓房裡,樓下一排緊挨著理髮店、葡萄酒商店和針織品店。樓房的背後有一棵橙樹和一棟簡陋的建築物,裡面住著理髮師和一個當市政清潔工的阿拉伯家庭,他們家的兒子與阿爾貝一塊兒玩耍。

桑德斯-加繆一家人住一個有三間房、帶過道的套間,是以外祖母的名義租下來的。桑德斯太太住其中一間,最大的那間屋牆壁上刷過石灰,放了一張餐桌、一個書桌、一個餐櫃,地上還放了一張鋪著毯子的鋼絲床。阿爾貝和呂西安的一個舅舅,耳朵半聾的艾蒂安,就睡在那兒。這個可憐的人希望將來能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埃萊娜帶著兩個兒子住第三個房間,裡面有一個帶鏡子的衣櫥、兩張鐵床。單人床母親睡,雙人床給兩個孩子睡。一個床頭櫃將兩張床分隔開,一截網眼布蓋在一個硬紙板的箱子上。 艾蒂安的哥哥約瑟夫1920年從家裡搬了出去。有段時間,一個叫米奈特的表妹曾經在過道里睡過幾個月。

樓梯拐彎處的蹲式廁所散發出臭氣。 因為沒有自來水。接水得拎著水罐跑到街頭的水龍頭那裡去。盥洗就只能用家裡的洗碗槽將就。家裡人每星期在一個鋅皮大盆里沖一次澡。在最大的那個房間,餐桌正上方有一盞煤油吊燈。那個時代無論在阿爾及利亞還是法國本土,工人家庭的生活狀況都是如此,雖非赤貧,也已處在貧困的邊緣。什麼是20—30年代的貧困?一般窮人家吃不起肉,只能吃點魚,赤貧的人則連魚都吃不起。窮人用肥皂盥洗,赤貧者則根本沒有肥皂。一般窮人尚可以計算著過日子,赤貧者則只能接受別人的施捨。

在里昂街93號,外祖母將錢存放在一個餅乾盒裡。家中沒有存摺、沒有年息百分之三的巴拿馬債券。1921年新年,外祖母告訴阿爾貝他已經長大了,會得到「有用的」新年禮物。兩個女人很早起來去市場,在豬肉店閑聊了半天。窮人過的當然是窮日子,桑德斯太太手緊,女兒手鬆,兩個女人共同管理著家務。有軌電車經過時,里昂街的樓房都在震動。埃萊娜準備著紅酒洋蔥燒野兔和油燜蝸牛的原料。她耐心地等待蝸牛吐盡雜物,並仔細準備調味汁、肥豬油、洋蔥、番茄和胡椒,然後一個孩子將準備好的菜肴交給麵包店去上灶煮熟。

食品雜貨店出售熱得已經裂開的番茄、無花果和甜瓜,以及果肉肥厚的大個兒阿爾及利亞杏。市場上的魚販向人們推薦鯛魚、鯔魚、火魚,以及賣得最貴的鯿魚。星期四與星期天,埃萊娜做了一些餐後點心,兩個兒子在廚房裡轉來轉去。她細心準備著檸檬味和橙花味的油炸糖糕。外祖母叫喊著,但並沒有把兩個男孩趕到外面去,她不希望他倆在外頭「閑逛」。總而言之,就像那些不太思考自己是幸福還是不幸的人一樣,埃萊娜在幹活兒和沉默中過著日子。她沒有再嫁,誰會娶一個帶著兩個小男孩、沉默寡言、無聲無息的女人呢?安托萬是個好心腸的馬爾他魚販,這個頭戴圓帽、手拿方格手帕的英俊男人曾向埃萊娜獻過殷勤。她搽了脂粉,換上一條鮮艷的圍裙。可她的兄弟艾蒂安就像個監視自己姐妹的阿拉伯人一樣,跟她大鬧了一場。阿爾貝察覺了他母親身邊有個叫安托萬的男人。 要是埃萊娜把頭髮剪短了,母親就會罵她是婊子,不給她任何再婚的機會。

艾蒂安常去離家不遠的咖啡館。貝爾古有格言說,一小杯茴香酒打舌頭上流過,就好像幼童耶穌的尿一般美妙。在吧台前,艾蒂安說笑逗樂。歐洲人用紙牌玩古安歇和拉米遊戲,「土著」則玩多米諾骨牌。阿爾貝在那兒學會了貝洛特紙牌的玩法。

貝爾古的河左岸生活著阿爾及利亞的下層法國人,他們樂天、慷慨、愛虛榮、愛爭吵,衝動得快泄氣得也快。這些人被英國旅行家斯托特稱作「新法國人」。 他們對待「土著」時的優越感會慢慢消除嗎?或者,由於他們自己就被那些來自法國本土的官員、那些享受優惠待遇的法國佬所欺負掠奪,他們體會到的應該是一種自卑感?這些貝爾古的商販、趕大車的、挖土工、建築工是無法到法國去度假的。

他們跟貝爾古的阿拉伯人有些來往,自以為了解他們。他們會用艾哈邁德 或法特瑪 稱呼阿拉伯人,這些穆斯林名字聽起來普通,但是出自法國人之口,就會將某種特殊意味隱含在一貫的居高臨下之中。法國人和阿拉伯人在海灘上分享烤羊腿,但是互不串門。下層白人和阿拉伯人對警察懷有共同的仇恨,即使是在他們彼此之間發生吵架鬥毆的時候。這些本地窮人都害怕失業,同聲指責阿拉伯人、猶太人、那不勒斯人、巴倫西亞人、科西嘉人、馬賽人搶走了他們的工作,排外情緒與他們彼此間的團結一致不分上下。

里昂街上,法國人、阿拉伯人、西班牙人、義大利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孩子們在喊,狗在相互追逐交媾,有軌電車叮叮噹噹地駛過,驢子在叫喚。春季里,每天一大早烈日就烘烤在五光十色的城市身上,熱氣中能聞見肉桂、茴香、番紅花、漂白水、大蒜、橄欖和表皮烤焦的甜椒發出的香味。演奏音樂的人帶著非洲鼓、笛子和響板從街上走過。一到下午人們就昏昏欲睡。阿爾貝討厭必須挨著外祖母睡午覺,討厭這個老婦人身上的哈喇味兒。夏天,阿爾及爾的埃勒·比阿爾、伊德阿上等街區以及市中心就像巨大的洗碗槽一樣空空蕩蕩,但貝爾古不然,放了假的孩子們滿街都是,四處捉弄商販。

在床上方,外祖母掛了一幅自己的畫像。她梳著一絲不苟的髮髻,脖子上掛著圓形飾物,眼睛明亮而逼人,看上去呆板生硬。人們叫她「桑德斯太太」,兒女們都服從她的權威。一種令人不快的關係將她和女兒埃萊娜聯繫在一起:她們都是寡婦。用一句可怕的俗語說,她們作為女人的生命已經結束。1921年,外祖母60出頭,她的女兒差不多40歲。老婦人行事忽輕忽重,即使是在揮舞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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