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軍籍編號17.032

「聖保羅農莊的葡萄今天上午10點收穫完畢。」 呂西安·奧古斯特·加繆用紫色墨水寫道。收穫葡萄好似一場戰鬥。呂西安·加繆打量著他的戰場:「我想收成會超過一千公斤…….-..-..-..-..」:他用標點符號來修飾自己的句子。

這封信寫於1913年9月22日——他兩次強調是深夜12點半——,地點是君士坦丁地區(le stantinois) 孟多維(Mondovi)附近佔地304公頃的聖保羅農莊。收信人克拉西奧先生是于勒·李科姆父子商行的葡萄酒批發商兼出口商,該商行與阿爾及爾的魯恩公司共同構成的葡萄酒帝國,規模相當于波爾多的夏爾特龍公司。阿爾及爾位於孟多維西面420公里。呂西安·加繆在信中提到,那一天的凌晨兩點鐘他還在記賬。他的筆跡為斜體,大寫字母寫得又寬又大。這位釀酒工的書信內容鋪陳在一張信箋上,上方標有「聖保羅農莊,伊夫·肖巴爾·德·貝蘭基耶,農莊主」字樣。

聖保羅農莊的酒庫、釀酒桶、榨汁機、抽汁泵和成品葡萄酒與附近的「憲兵帽農莊」遙遙相望。兩家農莊之間,國家公路穿過一片平原將孟多維鎮與聖奧古斯丁曾經生活過的波納市連接起來。在法國人征服阿爾及利亞期間,工兵部隊在一個叫作德萊昂的地方建立了孟多維兵營,往東40來公里就是法國保護地突尼西亞的邊境線。

在被當地人叫作「魯阿瑪」的法國人到來之前,波納的舊稱是阿納巴。根據當時的官方文件,作為法國化政策的一部分,當地的居民區都改成了法國名稱,或者至少以某次法國人獲勝的戰役命名,例如孟多維。 這種對地名施行的行政洗禮,使低價收購、徵用或盜竊當地阿拉伯人和卡比爾人公共土地的行為神聖化了。孟多維與波納之間,有一條單線鐵路與公路平行。聖保羅農莊與憲兵帽農莊屬於孟多維區,但與杜澤維爾小村莊的房屋毗鄰。

在另外一封信里,呂西安·加繆向克拉西奧解釋自己對憲兵帽農莊主管貝拉爾先生說過的話,後者因為覺得地位受到威脅而不安:「他問我到憲兵帽農莊要執行的任務是什麼,我回答說我來是為了負責肖巴爾酒窖的事,借這個機會,也要幫一把憲兵帽農莊。」呂西安·加繆被派到聖保羅農莊和憲兵帽農莊工作,它們是「阿爾及利亞暨突尼西亞法國農場公司」的下屬分公司,為經銷商李科姆公司供應葡萄酒。 他住在聖保羅一所低矮的房子里,地面是夯實的泥土,背靠著酒窖的是兩間卧室和一個廚房。

烏埃德·賽布茲河在幾百米外蜿蜒流過。呂西安沒有時間去釣鰻魚和䰾魚。綠色、橙黃色或者裸露的葡萄園起伏延伸,直至埃杜高地以及那裡的橡樹-軟木林。《藍色旅遊指南》告訴遊客,在君士坦丁地區,好客的「土著居民大量繁殖」。當時的阿爾及利亞包括三個法國海外省和一個由總督管理的移民地,1911年人口統計在冊的有752043名「非穆斯林」和4740526名「穆斯林」:「土著居民」比祖籍歐洲的僑民多出了6倍。

呂西安·加繆1885年出生在阿爾及爾省的烏萊德-法耶,是最早一批法國移民的後代。他既非佃農亦非農場主,而是一個領工資的僱員,類似於法國的工頭。憲兵帽分公司的6萬股份他一份也沒有。此前他曾經幫人干過送貨和押運的差事。

在葡萄酒農莊,位居頂層的是農莊主,然後是主管、監管葡萄園種植的工頭、葡萄收穫之後負責釀造的釀酒工。剪除贅芽、修枝和釀造環節是下層白人的特權工種。有人向朗東總督 提到曾經有過一個「土著」釀酒工。葡萄園的工人居住在農場附近,帳篷與木板搭成的簡陋房屋擠挨在一起。打短工的大多來自當地體面的部族,例如貝撒拉、德里德、烏阿拉薩。被拘押的犯人勞工晚上要返回監獄。歐洲人與阿拉伯人一起工作,但彼此很少來往,除了在波納的妓院里。一個例外是在孟多維有個叫馬爾切恰的製造馬車的鐵匠皈依了伊斯蘭教,娶了一個阿爾及利亞女人為妻。僑民們稱呼當地人要麼是土著,要麼是穆斯林,有時候也叫阿拉伯人,很少稱呼卡比爾人。

呂西安·加繆向克拉西奧推薦一個想從聖保羅轉到憲兵帽農莊做工的穆斯林僱員:「那個叫拉巴·烏斯塔尼的每晚在我這兒干濾酒的活兒,幾天前他離開農場想轉到公司里做事,臨走時他問我要了公司的地址。我覺得不應該拒絕給他地址,尤其考慮到整個農忙期間他為我幹活兒很賣力。依我看他是一個很棒的工人,如果您能試用一下,他會好好乾的。」隨即又加了一句:「請相信儘管他是一個土著,但比起那個唆使他夜裡胡亂應付濾酒的卑鄙傢伙來,他要能幹得多。正是因為拒絕了那個傢伙的唆使他才被迫離開。」

蔭涼處氣溫都高達38度,1913年的夏天很難熬。「鳥兒們都不出聲了,」呂西安·加繆漂亮地寫了一句,「天那麼熱,葡萄酒都帶了一股熱烘烘的水塘味兒。」他要跟西羅科熱風,以及「鴿子蛋大小的冰雹」搏鬥。葡萄收穫前,他擔心釀酒桶不幹凈;收葡萄時,擔心發酵出問題;收穫後又擔心儲存庫不幹凈。他的紅酒度數可能會是12度,今年的紫葡萄品種釀不出玫瑰紅酒。自打幾個月前來到孟多維,呂西安·加繆就一直勤勤懇懇地工作。釀紅酒的桑松品種或釀淺紅葡萄酒的蒂布西品種都很有名。他在聖保羅農莊也生產供食用的葡萄,其中夏斯拉葡萄要比麝香葡萄更早成熟。

1913年9月,28歲的呂西安·奧古斯特·加繆等待著懷孕的妻子為他生下後來取名呂西安·讓·艾蒂安的兒子。這個即將做父親的人有一雙藍眼睛,頭髮與眉毛是褐色的,前額裸露,嘴巴中等大小,蓄著鬍子。此前軍醫曾量過他的身高為1米68,這在那個時代的男人已經是個不錯的身高。作為二等兵,1907至1908年他曾隨朱阿夫軍團第一團在摩洛哥卡薩布蘭卡一帶艱苦跋涉,軍籍簿上稱他是「馬車夫」。剛滿周歲他就成了孤兒,被兄長姐姐們送進一家孤兒院。他的祖父或外祖父中有一方大概來自波爾多萊, 曾祖父一輩祖籍可能是阿爾代什, 窮苦人是不大清楚自己家譜的。加繆一家人相信自己祖籍阿爾薩斯,因為一個來自阿爾薩斯或洛林的不幸的政治流亡者,要比一個來自布列塔尼或波爾多萊地區的窮苦人更體面一些。1910年11月13日,呂西安·奧古斯特娶了比他大三歲的卡特林娜·埃萊娜·桑德斯為妻,三個月後他們的兒子呂西安·讓·艾蒂安出生。在下層歐洲人中間,未婚先孕引起的反感不像在穆斯林中那麼大。

波納是君士坦丁省下轄的一個專區,有四個方面的特點:港口運輸、葡萄酒貿易、一座墓穴為義大利豪華式樣的墓地以及當地人對神明的不敬。他們用「憑著你死去親人的骨頭」這樣的話來起誓,禮貌一點的則說「憑著你的屍骨起誓」。如果誰「家裡剛死了人」,則不會有人向他提起私人的話題。

1913年的這個秋天,卡特林娜·埃萊娜帶著兒子坐了18個小時的火車從阿爾及爾來到波納,又擠在一輛堆滿行李和傢具的馬車上到了聖保羅。此後不久,呂西安·加繆向克拉西奧透露說:「家裡情況不太好,小傢伙和他母親都得了本地的瘧疾,我真是倒霉,不過最近兩天情況略有好轉。」污濁的風加上蚊子,將疾病從腐臭的沼澤和費特澤拉湖帶了過來。一些人因為患上瘧疾而死去。有人建議用奎寧硫酸鹽來對付瘧疾。孟多維的居民回憶起50年前的霍亂和鼠疫曾經奪走了當地一半歐洲移民的性命。

呂西安·加繆與他手下工人的關係不太好。他曾「兩次被那個土著司機威脅」,儘管如此,他相信自己從未說過一句「不得體的話」。當地的歐洲人也令他不安,他必須讓他們接納自己。「說真的,這些波納人儘管看上去都溫順得像羔羊,但骨子裡卻像狐狸一樣陰險狡猾。」

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去了一趟孟多維。那裡的小孩們緊緊抓著他的馬車。他讓他們鬆開手,「嗨!讓開!」呂西安·加繆用馬鞭輕輕打了一下。 11月8日,他在兩名證人的陪同下到市政府申報了此前一天他第二個兒子的出生。 他給兒子取了一個單名:阿爾貝。每40個法國男子中就有一個名叫阿爾貝。 斯納爾的談話,1993年。">在出生登記冊上,阿爾貝·加繆的名字位於兩名哈迪賈(天竺葵)部落的穆斯林女孩之間。第一個證人叫皮羅·讓,出生在撒丁島,自稱是商人,實際應該是一名菜農。第二個證人叫弗朗多·薩爾瓦多,出生在孟多維,自稱是僱員,幫食品雜貨商查馬代外送粗麵粉和麵糰。而呂西安·加繆本人,登記冊上註明是「祖籍法國」。

當年工兵部隊的工程師制定了孟多維的規劃圖,將城市分為20個住宅區,每個區12棟房子。這座小城如同一張長方形的床,四個角上矗立著以法國將軍名字命名的堡壘:克羅澤爾、比若、內格利耶……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在此設立了市政府、郵局、稅收站、民事監獄和憲兵署。為法國裔小孩開辦的學校是男女分開的。蒙多維人建起了咖啡館、滾球場,組織了兩家狩獵協會,打山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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