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加德堡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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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的中世紀學術研究有一個奇特的現象,即沒有發現那個時代能表明十四世紀城堡內部狀況的繪畫資料——既沒有油畫、手本彩色插圖,也沒有素描,當時的這類東西連一份都沒有。關於十四世紀生活的最早期繪畫,實際完成於十五世紀,其中所畫的城堡內部,還有食物以及服飾,對於十五世紀來說是準確無誤的,而對於十四世紀則不然。

因此,沒有一位現代學者了解當時使用的是什麼傢具,內牆是怎樣裝修的,以及人們是如何穿著和舉止的等等。信息極度匱乏,當年愛德華一世的寢宮在倫敦塔附近被發掘,重建的內牆就是光禿禿的石膏壁板,因為誰也不知道那上面可能有過什麼樣的裝飾。

這也是藝術家們在重塑十四世紀時,往往表現單調的內部,四壁空空,鮮有傢具——一把椅子或一隻櫥櫃——別無他物的原因。人們認為,缺乏形象化描繪表明當時生活的貧乏。

當凱特·埃里克森進入加德堡的大廳時,這些想法在她的腦海里匆匆閃過。她即將目睹的是任何歷史學家都見所未見的。她緊隨馬雷克走進大廳,悄悄地在人群中穿行。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前的富麗堂皇和混亂不堪令她嘆為觀止。

大廳像一塊巨大的寶石,光彩奪目。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傾瀉在牆壁上,牆上的金邊掛毯微光熠熠,搖曳的光影投在紅、金兩色彩繪的天花板上。大廳一側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布幔,其深藍色背景上是銀白色鳶尾圖案。對面的牆上掛的是一幅描繪戰鬥場面的掛毯:全副披掛的騎士們在廝殺,他們的甲胄銀光閃閃,無袖鎧甲罩袍是藍白兩色或者金紅兩色,銹著金絲的旌旗在獵獵招展。大廳盡頭是個華麗的大壁爐,一個人不用低頭都能走進去。

塗著金色的壁爐台精雕細刻,微微發亮。爐火前豎著一面巨大的枝編圍屏,同樣塗著金色。壁爐台上方懸掛著一幅圖案掛毯,上有一群天鵝在開滿紅色和金黃色花朵的田野上飛翔。

大廳具有內在的典雅,裝飾得雍容華貴——在現代人看來,很有女性特色。它的華麗和高雅與裡面人群的嘈雜、喧鬧和粗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壁爐前是貴賓席,桌上鋪著白色亞麻桌布,擺著金盤子,裡面盛放著各種食品。幾條小狗在桌面上跑來跑去,盡情享受它們喜愛的食品,後來,坐在貴賓桌正中那個人罵了一聲,抬手將它們攆跑。

奧利弗·德萬斯勛爵年近三十,多肉而縱慾的臉上生就了一對小眼睛,向下耷拉的嘴角上掛著幾分譏諷。因為缺了幾顆牙齒,他總是抿著嘴。他的服飾與這大廳一樣華美:一件藍帶金線的袍子,一隻高高的金護領,一頂毛皮帽。他帶著藍寶石項鏈,每顆寶石都有旅鶇蛋一般大小。他好幾個手指上都帶著戒指,那上面的橢圓形寶石都鑲嵌在純金底座上。他用餐刀戳起食物,吃得嘖嘖有聲,還不時與周圍的人嘟囔著什麼。

儘管他衣冠楚楚,但給人的印象卻是粗野無禮。他邊吃東西邊用那雙眼眶發紅的眼睛掃視大廳,注意別人是否有傲慢的舉止,似乎存心要尋釁鬥毆。他性情暴躁,出手極快;當一隻小狗又回來偷食時,他毫不遲疑地拿起餐刀扎進它的臀部。那狗被扎得鮮血直淌,跳下桌子,嗷嗷叫著逃離大廳。

奧利弗勛爵哈哈大笑,擦去刀尖上的狗血,繼續吃東西。

在那張餐桌上就座的看見這幕可笑的插曲也都笑起來。從外表來看,他們是清一色的武士,是奧利弗的同儕,而且個個都穿得十分考究,當然無一能與他們首領的精美服飾相媲美。三四個穿著緊身衣、頭髮鬆散、年輕漂亮、舉止猥褻的女郎咯咯地笑著,用手在桌子下面亂摸,為場景的完整添上了最後一筆。

凱特目不轉睛地看著,腦子裡不由得冒出一個詞:軍閥。這是一個中世紀的軍閥,坐在他所佔領的城堡里,簇擁在他身邊的是他的武士和他們所狎的妓女。

傳令官以木棍敲擊地板,高聲通報:「爵爺!愛德華·德約翰斯大師到!」

凱特回過頭,看見約翰斯頓被人推搡著穿過人群,朝前面的貴賓席走去。

奧利弗勛爵用手背揩去下頷上的肉汁,抬起頭看了看。「歡迎光臨,愛德華大師。不過我不知道您究竟是大師還是巫師。」

「奧利弗勛爵。」教授微微點頭,用奧克西坦語說道。

「大師,何以如此冷漠,」奧利弗說著假模假樣地撅起嘴,「您傷了我的心,真的。我做錯了什麼,為何受到這般拘謹的對待?是因為我把您從修道院請來而感到不滿?我向您保證,您在這裡會吃得一樣好,或者更好。不管怎麼說,修道院長並不需要您,而我需要您。」

約翰斯頓筆挺地站著,沒有開口。

「您沒有什麼要說嗎?」奧利弗怒目圓睜,接著把臉一沉,「這要改一改。」他咆哮起來。

約翰斯頓依然站著不動,一言不發。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消逝。奧利弗勛爵似乎在控制自己。他假惺惺地笑了笑。「得啦,得啦,我們不要爭論了。我非常禮貌和尊敬地尋求您的忠告。」奧利弗說道,「您是智者,而我非常需要智慧——這些大人是這樣告訴我的。」餐桌上爆發出一陣粗野的笑聲,「有人告訴我,您能夠預見未來。」

「沒有人能夠預見未來。」約翰斯頓說。

「哦,是嗎?我認為您可以,大師。我請求您預見一下您自己的未來。我可不願看到像您這樣的傑出人物去受苦受難。您知道您的同名人,我們已故的國王昏君愛德華,是怎麼送命的嗎?我從您的臉色看出,您是知道的。不過您當時並不在城堡的現場。而我卻在。」他猙獰地笑了笑,靠回椅背上,「他的屍體上沒有留下一點傷痕。」

約翰斯頓慢慢點點頭。「可是他的慘叫聲幾英里以外都能聽見。」

凱特向馬雷克投去探詢的目光,馬雷克低聲說:「他們在談論英格蘭的愛德華二世。他被囚禁,死於非命。俘獲他的人不想留下任何暴行的痕迹,於是用一根管子插進他的直腸,然後把燒紅的撥火棒插入他的腸子,直到把他折磨至死。」

凱特渾身顫抖起來。

「他還搞同性戀,」馬雷克低聲說道,「因此人們認為,處決他的方式顯示了卓越的才智。」

「確實,他的慘叫聲幾英里以外都聽見了,」奧利弗說道,「那就好好想想吧。您知道的事情不少,我也願意知道這些事情。您就做我的幕僚吧,否則您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就不多了。」

一名騎士悄悄走到餐桌邊,打斷了奧利弗勛爵的話,對著他耳語了一番。這位騎士身著褐紫與灰色的華麗服裝,卻有一張身經百戰的人所具有的堅毅而飽經風霜的面孔。他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疤,就像一道鞭痕,從前額一直拉到下巴,消失在他的高領之下。

奧利弗聽完後對他說:「哦?你是這麼想的,羅貝爾?」

這時,刀疤騎士又是一番耳語,但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教授。

奧利弗勛爵一邊聽,一邊也在盯著教授,「好吧,我們走著瞧。」奧利弗勛爵說。

粗壯的騎士繼續耳語著,奧利弗不時地點點頭。

人群中的馬雷克轉向身邊的一個侍臣,用奧克西坦語說道:「請問,對勛爵耳語的是何許人?」

「朋友,那是羅貝爾德凱爾爵士。」

「德凱爾?」馬雷克說,「我聞所未聞。」

「他擔任侍從不久,還不滿一年,但深受奧利弗勛爵的青睞。」

「是嗎?何以如此?」

那人不耐煩地聳聳肩,似乎在說,誰曉得貴賓席上發生的是什麼事?但他回答說:「羅貝爾爵士生性尚武,在戰事方面,他是奧利弗勛爵寵信的幕僚。」那人壓低了嗓門,「不過當然啰,我想如果另一位幕僚,一位如此顯赫的幕僚,出現在他面前,他是不會高興的。」

「哦,」馬雷克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

看來羅貝爾爵士的確是在極力辯明自己的觀點,急切地耳語著。最後,奧利弗揚起一隻手好像驅趕蚊子似地急速地一揮。羅貝爾立即躬腰退了下去,立在奧利弗勛爵身後。

「大師。」奧利弗說道。

「大人。」

「我聽說您知道製造希臘火 的方法。」

人群中,馬雷克哼了一聲,小聲對凱特說:「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的確沒有人知道。希臘火是著名的歷史之謎,是公元六世紀時發明的具有摧毀性的燃燒性武器,時至今日歷史學家們對它的確切性質仍然爭論不休。誰也不知道希臘火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如何製造的。

「是的,」約翰斯頓說道,「我知道那個方法。」

馬雷克一愣。這是怎麼回事?顯然,教授意識到自己碰上了一個對手,可是玩這種遊戲很危險。毫無疑問,他們會要求他加以證實的。

「您自己能製造希臘火嗎?」奧利弗問道。

「我能,大人。」

「啊。」奧利弗回過頭,瞥了羅貝爾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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