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加德堡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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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休斯衝到懸崖邊,縱身一躍,尖叫著,手腳亂蹬亂划起來。他看見陽光下的多爾多涅河就在他身下二百英尺處,蜿蜒穿行於綠色的原野之間。這個跳落的距離太大了。他知道河水太淺,此番是必死無疑了。

隨即他看到身下的懸崖面並不那麼陡直,下方二十英尺處有一塊突出的地面,從懸崖的上沿向外伸出。那是一塊陡斜的裸岩地面,稀稀拉拉地覆蓋著矮樹和灌木叢。

他身體一側著地,重重地摔落在突出的岩石上。猛烈的撞擊把他肺里的氣都壓了出來。緊接著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朝邊緣滾去。他竭力想停止翻滾,拚命抓住那些小灌木,只可惜它們過於弱小,都被他連根拔起了。在滾向懸崖邊緣的過程中,他意識到小男孩向他伸出了手,但克里斯沒能抓住那隻伸出的雙手。他繼續翻滾著,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覺得世界在他眼前旋轉。

小男孩見他已經滾到了自己的前面,大驚失色。

克里斯知道自己就要滾出懸崖邊緣,就要摔下……他猛地撞在一棵樹上,發出一聲哼哼。他感到腹部一陣劇痛,隨即放射到全身。一時間,他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劇痛難忍。眼前是白里透綠的一片。他慢慢蘇醒過來。

這棵樹把他托住了,可是他一時仍然無法呼吸。他感到疼痛鑽心,眼前金星直冒,隨後慢慢消失。這時他才看見,自己的雙腿掛在懸崖外晃蕩。

並且在移動。

在向下移動!

這是一棵樹榦細長的松樹。他的體重正慢慢、慢慢地將它壓彎。他感到身體開始順著樹榦下滑。他無力止住下滑。他一把抓住樹榦,緊緊地抓住。這下子倒挺奏效:他不再下滑了。他順著樹榦把身體往上拖,吃力地往岩石上爬。

這時,他驚恐地看見樹的根系開始從岩石裂縫中崩出,一根接一根地鬆脫開來,啪啪直響,在陽光下泛著白生生的光。遲早,整個樹就會連根拔起。

接著,他感到有隻手在用力拽他的衣領。他看見那男孩站在他上方,拉著他往上拽。那男孩有些氣呼呼的,「上來,快呀!」

「天哪!」克里斯說道。他笨拙地撲倒在平坦的岩石上,大口地喘著粗氣。「讓我歇一會兒……」

一枝冷箭像子彈一般嗖地擦過他的耳畔。他感它所帶來的一陣風。它的威力使他膽寒。在恐懼的驅動下,他躬著身體,拽著一棵又一棵樹,沿著突岩攀爬起來。又一枝箭嘩嚓嚓穿過樹叢射下來。

在懸崖邊緣,騎士們正低頭望著他們。黑翎騎士厲聲喊道:「傻瓜!白痴!」然後狠狠地打了弓箭手一個耳光,打落了他手中的弓。再也沒有箭射下來了。

那男孩拽著克里斯的手臂向前移動。克里斯不知道沿懸崖的小徑通向何處,不過小男孩好像胸有成竹。上頭那些騎手撥轉馬頭,離開此地,重新進入樹林。

那塊突出的岩石連著峭壁拐角處一段不足一英尺寬的岩脊。岩脊之下的岩面直落到河流。克里斯直瞪著下面的河,可是小男孩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頭向上抬起,「別朝下面看。跟上。」那男孩把身體平貼在崖面上,緊扒住岩石,輕手輕腳地沿岩脊挪動。克里斯效仿他的動作,依然喘著大氣。他明白,假如他稍有一點猶豫,恐懼就會將他壓垮。風猛扯著他的衣服,欲將他拽離懸崖。他把臉緊貼在暖乎乎的岩石上,用手指死死摳住牢固的地方,克服著內心的恐懼。

克里斯看到那男孩轉過拐角不見了身影。他繼續往前挪。那拐角拐得很急,腳下的小道消失了,留下的是一段缺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越缺口,待繞過拐角後,他才寬慰地舒了口氣。

他看見前方已沒有懸崖,只有一段長長的坡地,坡地上樹木蔥蘢,一直向下延伸到河邊。那男孩朝他招招手。他走上前與男孩會合了。

「從這兒往下就好走多了。」克里斯跟在男孩後面,開始下坡。

他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道山坡不像看上去那樣平緩。樹林中很暗,地面又陡又泥濘。那男孩滑了一跤,順著泥濘的小徑滑下去,消失在下面的林木中。克里斯抓住樹枝做支撐,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後來他也立足不穩,仰面朝天地倒在爛泥里,往下滑去。這時不知怎麼的,他想到:我是耶魯大學的研究生。我是研究技術發展史的學者。似乎他正在竭力抓住從他意識中迅速消退的某種身份,就像是剛剛從夢中醒來,想抓住即將被忘卻的一場春夢。

泥濘中,克里斯頭朝前直往下滑,屢次撞上樹木,感覺到樹枝在劃著他的臉,可是他卻沒有辦法減緩下滑速度。他徑直朝山坡下面滑去,越滑越遠。

馬雷克嘆息著站立起來。戈梅斯身上沒有旅行標牌。這他已經可以肯定了。站在他身旁的凱特咬著嘴唇。「我知道她說過有備份旅行標牌的。我知道的。」

「可我不知道它放在什麼地方。」馬雷克說。

凱特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又摸了摸假髮,感到頭上的撞傷一陣疼痛。「這該死的假髮……」

她沒再往下說,而是瞪著馬雷克。

接著她離開小道,走進旁邊的樹林里,「它到什麼地方去了?」

「什麼東西?」

「她的頭。」

很快她就找到了。她驚訝地發現它竟如此之小。脫離軀體的頭顱不是很大。她盡量不去看那截殘餘的脖子。

她強忍噁心蹲下身去,把那顆腦袋翻過來,看著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孔和那雙有目無光的眼睛。半截舌頭從松垂的嘴部伸出。蒼蠅在口腔里嗡嗡作響。

她揭下假髮,立即看到那隻陶瓷片。它用膠帶貼在假髮內層的網眼上。她把它撕了下來。

「找到了。」她說道。

凱特把旅行標牌拿在手裡翻看,看見側面有個按鈕,上面還有個小指示燈。那按鈕又小又窄,只能用拇指指甲才能按得下去。

就是它。他們肯定找到了它。

馬雷克走過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它。

「我看很像它。」他說。

「這麼說我們可以回去啦?」凱特說道,「想回去隨時都可以了?」

「你想回去嗎?」

她斟酌了一下,「我們是到這裡來找教授的,」她說,「我想這是我們應當做的事。」

馬雷克咧嘴笑了。

這時,他們聽見隆隆的馬蹄聲。他們剛衝進樹叢躲好,六名騎手就沿著泥濘的小道衝過來,向下面的河流方向疾馳而去。

克里斯在河畔沒膝深的泥沼里踉踉蹌蹌地向前走。泥漿濺到他的臉上、頭髮上和衣服上。他渾身上下沾了很多泥,他都能感覺出泥漿的重量了。他看見那男孩在他的前頭,已跳在水中洗起來。

克里斯扒開河邊纏在一起的雜草,滑入河中。河水冷冰冰的,可他並不在意。他把頭埋入水中,用手梳洗著頭髮,擦洗著臉,儘可能清除身上的爛泥。

這時候,那男孩已爬上河對岸,坐在一塊裸露的岩石上曬起太陽來。那孩子說了點什麼,克里斯沒有聽見,但耳機里卻譯了出來:「你不脫掉衣服洗洗澡?」

「怎麼啦?你也沒有嘛。」

男孩聽罷聳了聳肩,「如果你願意,盡可隨意。」

克里斯游到河對岸,爬了上去。他的衣服上依然沾滿了泥。出水之後,他感到冷颼颼的。他脫去衣服,脫得只剩下皮帶和亞麻短褲。他把外衣泡在河水裡洗了洗,然後擱在石頭上晾曬。他的身上全是劃傷、擦傷,青一塊紫一塊。不過他在太陽下面曬得暖洋洋的,皮膚已經快乾了。他仰起臉,合上雙眼。耳邊傳來田野上農婦的悅耳歌聲、鳥兒的啾鳴聲以及水流輕柔拍擊河岸的聲音。一時間,一種寧靜感悄然降臨,比起他一生中所體驗過的任何一次感受,都要來得更為深沉,更為完整。

他在岩石上躺下來,而且準是睡著了幾分鐘,因為當他醒來時,他聽到有人在說:「Howbite thou speakst foolsimple oh,eek invich array thousart。Essay thouscooth arterisher eensoe?」

是那個男孩在說話。不一會兒,他聽見耳機里傳來微弱的翻譯聲:「看你對你的朋友講話的簡單方式,還有你的衣服款式。說實話,你是愛爾蘭人吧,對不對?」

克里斯不緊不慢地點點頭,同時掂量著他的話。顯然,小男孩無意中聽到了他在小道上與馬雷克的通話,由此得出結論,說他們是愛爾蘭人。讓他這樣去猜測似乎沒有什麼害處。

「Aye 。」他說。

「Aie?」男孩重複著。他將嘴唇向兩側咧,露出牙齒,慢慢發出這個音節。他對「Aie」這個詞似乎感到挺陌生。

克里斯心想,這男孩也許聽不懂「aye」,那就換個詞試試看。他說:「Oui?」

「Oui……Oui。」男孩對這個詞似乎同樣感到費解。接著他的眼睛一亮。「Ou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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