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加德堡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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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梅斯輕快地跳下機器。馬雷克和凱特慢慢跨出籠子,似乎有些茫然地四下張望。克里斯跟著爬了出來。他的腳踏在長滿苔蘚的地上,覺得腳下頗有彈性。

「太妙了!」馬雷克說著離開機器,跨過泥濘的小道,打算仔細看看這座小鎮。凱特跟在他身後,依然驚魂未定。

克里斯不想遠離機器。他慢慢轉過身,注視著森林。這片森林陰森、濃密,透出遠古的氣息。他注意到這裡的樹木非常高大,有的樹榦很粗,三四個人躲在樹後也不會被發現。這些高聳的大樹展開枝繁葉茂的樹冠,將下面的大部分地方遮掩得昏暗無光。

「景色很美吧?」戈梅斯問。她似乎覺察出他的不安。

「是很美。」他答道。其實他根本沒有這種感受。這片森林給他一種不祥之感。他四下看了幾圈,想弄明白為什麼他會明顯感到眼前的情景不太對勁兒,似乎少了什麼東西,或者有什麼東西錯了位。終於,他問道:「哪兒不太對勁兒呢?」

她笑了笑,「噢,這個啊,」她說道,「你仔細聽。」

克里斯靜靜地站著,聆聽著。有鳥雀的啁啾聲,微風穿過樹林的颯颯聲。可是除此……「我什麼也沒聽見。」

「這就對啦。」戈梅斯說,「有的人初來乍到時,對此感到不安。這裡沒有環境噪音:沒有廣播或電視,沒有飛機,沒有機器,也沒有來往的車輛。而在二十世紀,我們的耳朵一直習慣於聽到聲音,沒有聲音反而會讓我們感到毛骨悚然。」

「大概是的。」起碼,這是他目前的感受。他把目光從樹林移向泥濘的小道。那是一條灑滿陽光的林中小路,不少地方的爛泥有兩英尺深,上面踩滿了馬蹄印子。

這是馬的世界,他心裡想。

沒有機器聲。儘是馬蹄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呼出來。甚至空氣都有點異樣,彷彿氧氣量也大些,它非常清新,令人陶醉。

他轉過身,發現機器不見了。戈梅斯看來滿不在乎。「機器上哪兒去了?」他問道,竭力控制著自己的緊張情緒。

「它飄走了。」

「它飄走了?」

「機器充滿電的時候,有點不穩定。它們往往會滑離現時。所以我們看不見它們。」

「它們在什麼地方?」

她聳了聳肩。「確切地點,我們不清楚。它們肯定在另一個宇宙。不管在哪裡,它們都沒問題,總是會返回的。」

為了演示一下,她舉起那塊陶瓷片,用拇指指甲撳下上面的按鈕。機器在一片越來越亮的閃光中回來了:四隻籠子依然立在幾分鐘之前的位置上。

「好吧,它會像這樣呆著,也許一分鐘,也許兩分鐘,」戈梅斯說,「不過最終還是要飄走的。我讓它們走。也好讓它們別礙事。」

克里斯點點頭,覺得她似乎言之有理。可是一想到機器會飄然離去,他便隱隱感到不安;這些機器是他的回程機票啊。它們在按自身的規則行事,居然可以隨意消失,這可不是他喜歡的。假如駕駛員說飛機性能「不穩定」,難道還有誰敢坐?想到這裡,他覺得額頭涼颼颼的,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冒冷汗了。

為了分散注意力,克里斯跟在別人後面穿過小道,小心翼翼地下腳,以免陷入爛泥之中。再度踏上堅實的地面後,他撥開齊腰深的稠密灌木叢向前走。這地方全是這種類似杜鵑的灌木。他回頭看了看戈梅斯,問道:「在這片樹林里要當心什麼?」

「只要當心蛇。」她說道,「蛇通常在樹木的低枝上。它們會落到你肩膀上,咬你一口。」

「真厲害。」他說,「有毒嗎?」

「很毒。」

「致命嗎?」

「別擔心,難得看見。」她說。

克里斯決定不再問下去。不管怎麼說,他已來到樹叢中一片灑滿陽光的空地上。他低下頭望去,腳下二百英尺處,多爾多涅河蜿蜒穿過農田,與他所熟悉的多爾多涅河並無多大差別。

雖然這道風景中的河還是同樣的河,但是其他東西則全然不同。這裡的加德堡完好無損,它所在的鎮子也絲毫沒有殘缺。城牆外面是耕地,有幾片農田眼下正在耕耘。

然而他的注意力卻轉向了右邊。他低頭看著修道院那長方形的龐大建築群,以及那座有橋頭堡的磨坊橋。那是他的橋樑,他思忖道。整個夏天他一直在研究這座橋。

遺憾的是,它與他在計算機上模擬構建的橋大相徑庭。克里斯看到的水輪是四個而不是三個,在橋下的水流中轉動著。河面上的橋並不是清一色的統一結構。好像至少有兩個類似小屋的獨立結構。稍大的小屋是石砌的,另一個是木頭的,表明它們是在不同時期建造的。石屋上冒出縷縷白煙。他想,他們也許真是在那裡鍊鋼的。如果有水力驅動的風箱,實際就能有鍊鋼的鼓風爐。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會有兩個獨立的建築。因為碾磨穀子或玉米的磨坊內是嚴禁明火的,就連點蠟燭也不行。這也是磨坊僅在白天作業的原因。

他全神貫注於細節,心情也放鬆了許多。

馬雷克站在泥濘小道的另一側,凝視著加德堡的村落,心中慢慢升起一股驚愕感。

他終於到這裡來了。

他仔細觀看著,不由得一陣興奮,感到飄飄然,幾乎有點暈。在下面的農田裡,農夫們穿著打補丁的裹腿和束腰外套,有紅色的、藍色的、橙色的和玫瑰色的。鮮艷的色彩映襯在黑色土地上,十分醒目。大部分農田已經播種,犁溝已拉平。時值四月初,大麥、燕麥和豆類即所謂的大齋節期莊稼的春播眼看就要結束。

他看著兩頭牛拉著黑犁在耕一塊新的農田。鐵犁將溝里的土整齊地翻到兩側。他欣喜地看到,鏵的上面裝了個低矮的木製保護裝置。那便是犁壁,是那一特定時代的特徵。

在把犁人的身後,一個肩掛種子布袋的農夫正邊走邊有節奏地揮臂播種。在他身後不遠處,鳥雀飛落到犁溝里,啄食著種子。可是它們的好景不長。馬雷克看見臨近的一塊農田裡,有個人正騎在馬上耙地。那馬拖著一個T型木架,木架上壓著一塊大石頭。木耙把犁溝耙平以保護種子。

這裡的一切似乎都在以同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進行:手在播種,犁在翻溝,耙在耙地。在這寧靜的清晨,幾乎聽不見什麼聲音,只有蟲兒在嗡嗡,鳥兒在啁啾。

馬雷克看見,在農田那邊就是加德堡鎮四周那二十英尺高的石頭城牆。石牆因飽經風雨而呈深灰色。有一段城牆正在修葺,新石料顏色較淺,灰中帶黃。石匠們躬著身子,幹活的手腳很快。

城牆上,身穿鎖子甲的士兵來回巡查,不時停下腳步,神色緊張地向遠方眺望。

城堡高高聳立,圓形堡樓為青石屋面。旌旗在座座塔樓上飄揚。所有旗幟都是一樣的圖案:褐紫與灰色相間的盾牌,加上一枝銀色的玫瑰。

這給了城堡一派節日喜慶的氣氛。城牆外的一片場地上,正在為馬術比武大會搭建木製大看台,就像運動場的露天看台。人群已經開始聚集。有幾位騎士已經到場。他們把馬系在比武場四周色彩斑斕的條紋帳篷旁。聽差和侍從穿行於帳篷之間,運送盔甲和馬匹的飲水。

馬雷克覺得大飽眼福,發出一聲滿意的讚歎。

他所看見的一切都是準確的,連最細微的地方都是準確的。

他終於到這裡來了。

凱特·埃里克森不無困惑地凝視著加德堡。她身旁的馬雷克發出迷戀的讚歎,她卻不明白個中緣由。當然,此刻的加德堡是個充滿生機的村落,再現著昔日的輝煌,房屋和城堡都完好無損。但總體而言,眼前的景象與法國任何一處田園風光並無太大差別。或許比大多數法國農村落後一些,因為這裡沒有拖拉機,只有牛和馬,但在其他方面……是啊,實在是所差無幾。

從建築學的角度看,她覺得眼前與現代之間的最大差別在於,這裡的所有房子都是青石片覆蓋的洛澤式屋頂。這種屋頂重得出奇,需要大量的內部支撐。正因為如此,在佩里戈爾地區的房屋,除了旅遊景點區,已不再使用這種屋頂。在法國,她常見的房屋頂部是赭色的,上面蓋的是羅馬式的曲瓦或法國式的平瓦。

然而,在這裡,洛澤式屋頂隨處可見,根本就沒有瓦。

她繼續觀察,慢慢注意到另一些細節。比如,這兒的馬很多。算上農田裡的馬、比武大會上的馬、土路上行走的馬,以及牧場上放養的馬,真是多得很。他覺得眼前見到的馬肯定不下一百匹。在她的記憶中,她從未一次見過這麼多馬,即使在科羅拉多州的老家也沒有。從比武大會的毛色油亮的漂亮戰馬,到農家用於耕地打穀的馬,這裡是應有盡有。

雖說在田裡幹活的許多人衣著灰暗,卻也有些人穿得非常鮮艷,幾乎使她聯想到加勒比人。這些人的衣服上補丁摞補丁,但補丁的顏色反差很大,哪怕從遠處看也很顯眼。這樣打補丁就別具了一番匠心。

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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