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星期三

1971年3月10日

早上六點,珍妮特·羅斯已在三樓的外科。她身穿綠色套裝,邊喝咖啡邊吃著炸面圈,每到這個時候,外科醫生的休息室里總是一片忙碌。雖然手術都安排在六點開始,但大多數手術不拖延十五分鐘或二十分鐘是不會開始的。外科醫生們圍坐在桌子前,有的在讀報紙,有的在談論股市和他們的高爾夫球賽。間或會有醫生離開休息室,走進三樓的手術觀望台,向下看看手術室的準備工作進展如何。

羅斯是休息室里唯一的女的,她的到來使房間里的男人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感到煩惱的是就她一個是女的,而且男人們因為她的出現變得更加安靜,更加禮貌,變得不再那樣快活,那樣吵吵鬧鬧。其實她從未在他們嚷嚷的時候指責過他們,並且她不喜歡感到自己像個多餘的人。她似乎感到自己從來就是多餘的人,即便在她很小的時候也是如此。她的父親是個外科醫生,他從不隱瞞自己生女兒卻沒能生兒子的失望。兒子才會符合他制訂的生活計畫。他可以在星期六早上帶兒子去醫院,帶他進手術室——這些都是你帶兒子才能做的事。可女兒是另一回事,是不適合做外科醫生的一個複雜的存在物,因此,多餘……

羅斯朝休息室里所有的外科醫生看了看,隨後為了掩蓋內心的不安,她走到電話旁撥通了七樓的電話。

「我是羅斯醫生。本森先生準備好了嗎?」

「他剛下去。」

「他什麼時候離開七樓的?」

「大約五分鐘前。」

她掛上電話,回到她的咖啡杯前。埃利斯來了,他隔著房間朝她揮揮手。「因為計算機的緣故要耽擱五分鐘,」他說,「他們正在協調線路。病人準備好了嗎?」

「五分鐘前下樓的。」

「你見到莫里斯了嗎?」

「還沒有。」

「他怎麼還不來,」埃利斯說。

不知什麼原因,這讓羅斯感覺良好。

莫里斯正在電梯里,同梯的還有一個護士,躺在擔架車上的本森和一個警察。他們乘電梯下去的時候,莫里斯對警察說:「你不能去二樓?」

「為什麼不能?」

「我們直接去消毒樓層。」

「那我怎麼辦?」

「你可在三樓的觀望台看。告訴負責接待的護士是我讓你去的。」

警察點點頭。電梯在二樓停了下來,走出電梯,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條走廊,裡邊的人個個穿著綠色的手術衣,走前走後。一塊大告示牌上寫著「消毒區,未經許可不準人內」,字是紅色的。

莫里斯和護士把本森的擔架車推出電梯,警察沒有出來,臉上露出了緊張的神情。他按了去三樓的電鈕,電梯門關上了。莫里斯推著本森的擔架車沿走廊走去。不一會兒,本森說:「我還醒著。」

「你當然醒著。」

「可我不想醒著。」

莫里斯耐心地點點頭。本森半小時前已服過手術前的葯。它們很快就會生效,使他昏昏欲睡。「嘴裡感覺如何?」

「嘴干。」

那是阿托品開始生效了。「你沒事的。」

莫里斯自己從未經歷過手術,他為別人開過幾百次刀,但他自己身上從未開過刀。最近幾年,他也開始納悶換個位置會是什麼感受。雖然從未承認過,但他相信這種感受一定是可怕的。

「你沒事的,」他拍拍本森的肩膀又說了一遍。

本森只是望著他沿走廊把擔架車推向九號手術室。

九號手術室是全院最大的一個手術室。它的面積將近三十平方英尺,裡邊擺滿了電子設備。所有手術人員——共有十二人——部在場的時候,房間便顯得非常擁擠。可是現在只有兩個手術助理護士在這鋪著灰色瓷磚的幽暗空間里忙碌。她們正在把消毒台和遮避帷簾擺在手術椅的四周。九號手術室里沒有手術台——只有一張墊有軟墊的立式椅子,就像牙醫用的躺椅。

珍妮特·羅斯在和手術室相通的消毒室里。埃利斯站在她旁邊消完了毒,嘴裡嘀嘀咕咕在罵莫里斯不準時。埃利斯在手術前總顯得緊張不安,雖然他自以為沒人注意到這點。有幾次為動物進行手術時,羅斯和他在一起消毒,她目睹了他的情緒變化——手術前十分緊張,總是罵罵咧咧,手術開始後態度卻是徹底的溫和平靜。

埃利斯用臂肘關上水龍頭,倒退著走進手術室,以免手臂碰上門把手。護士遞給他一條毛巾。他擦手的時候,回頭朝門外的羅斯看看,又抬頭望望上面用玻璃牆隔開的觀望台。羅斯知道觀望台上會有許多人觀看這次手術。

莫里斯走過來開始消毒。羅斯說:「埃利斯問你到哪裡去了。」

「去推病人下來,」他說。

一個負責傳話的護士走進消毒室說:「羅斯醫生,輻射實驗室來了一個人,說有一個裝置要給埃利斯醫生。他現在要嗎?」

「有電就拿來,」她說。

「我去問問。」護士說完就不見了。不一會兒,她又探進頭來。「他說有電隨時可用。但除非你們的儀器採取保護措施,否則它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羅斯知道,上星期就對手術室里的全部儀器採取了保護措施。這台懷交換器發出的射線不多——不足以干擾X光,但可能會影響較為精密的科學儀器。當然它對人不構成危險。

「我們已採取保護措施,」羅斯說,「讓他把交換器拿進手術室。」

羅斯轉向正在她身旁消毒的莫里斯。「本森怎麼樣?」

「緊張。」

「正常的,」她說。莫里斯看了她一眼,露在輕薄透明的手術口罩外的雙眼顯出了疑惑的神情。羅斯甩掉手上的水,倒退著走進手術室。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輻射實驗室的那個人,他正在把裝有充電器的一個盤子推進來。充電器裝在一個很小的鉛盒子里,四周都標有「輻射危險」的字樣和表示輻射的橘黃色三角圖案,真有點滑稽可笑,這個充電器是相當安全的。

埃利斯站在房間的盡頭,護士正在幫他穿手術衣。他戴上橡膠手套,伸伸手指,然後對著輻射實驗室的那個人說:「充分電器消過毒沒有?」

「什麼?」

「充電器消過毒嗎?」

「我不知道,先生。」

「那就交給護士,讓她用壓熱器消消毒。東西一定要消毒。」

羅斯擦乾雙手,在冷冰冰的手術室里打了個寒戰。像多數外科醫生一樣,埃利斯喜歡陰冷的房間——這房間對病人來說真的是太冷了,但正如埃利斯常說的:「如果我高興,那病人一定也高興。」

埃利斯站在房間盡頭的X光照片觀察箱旁邊,那個還沒有進行消毒的傳話護士把病人的X光照片插了上去。雖然這些X光照片他已看過十幾次,可他還是仔仔細細地望著它們。這幾張X光照片是非常正常的顱骨照片。病人的腦室里被注入了氣體,從而使角質物的黑影清晰可辨。參與手術的其他人魚貫走進手術室。總共有兩個手術助理護士、兩個傳話護士、一個護理員,埃利斯、包括莫里斯在內的兩個助理醫生。兩個電子技師和一個電腦程序編製員。麻醉師和本森都在外面。

一個電子技師望著他的控制台,頭也不抬地問:「什麼時候開始,醫生?」

「我們要等病人,」埃利斯乾巴巴他說。九號手術室里響起了咯咯的笑聲。

羅斯朝七台電視機的屏幕看了看。電視機有大有小,所處的位置是根據它們對手術的重要性而定的。最小的一台監視手術的閉路錄像機,此刻屏幕上出現的是那張空著的手術椅。

較接近手術椅的一塊屏幕是監視腦電圖的,腦電圖現在還沒有接通,十六支專用筆在屏幕上畫出的是十幾條白色直線。還有一個大屏幕是用來顯示手術基本參數的:心電圖、周邊動脈壓力、呼吸,賁門排量、中樞靜脈壓力、直腸溫度。和腦電圖的屏幕一樣,這個屏幕上顯示的也是一系列直線。

另兩塊屏幕上一片空白。它們將在手術期間顯示黑白的高密度X光圖。

最後,兩塊彩色屏幕上顯示的是「邊緣程序」。程序設計此刻正在作無坐標的循環運轉。屏幕上,一張三維大腦圖在變換,電腦輸出的無規則的坐標在下面閃爍。像往常一樣,羅斯感到那計算機就像是房間里的另一個人——這一印象總會隨著手術的進行而越來越強烈。

埃利斯看完X光片,又抬頭看了看鐘。時間是六點十九分,本森仍在外面接受麻醉師的檢查。埃利斯在房間里轉來轉去,見誰都搭訕幾句。他今天是少有的和藹友善,羅斯也感到莫名其妙。她抬頭看看觀望台,只見院長、外科主任、內科主任和研究室主任都看著玻璃牆下的手術室,這下羅斯明白了。

六點二十一分,本森被推了進來。他現在已服過大劑量的術前葯,很放鬆,身體軟綿綿的,眼皮下垂著,他的頭上裹著一塊綠毛巾。

埃利斯望著擔架上的本森被抬到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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