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神經外科會診是醫院外科醫生介紹和討論各種疑難雜症的,通常安排在星期四上午九點召開。特別會診會幾乎沒開過,醫生聚到一起實在不容易。可是現在,半圓形的階梯房間里坐得嚴嚴實實,一排排醫生身穿白大褂,蒼白的臉都朝下望著埃利斯。埃利斯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說道:「你們許多人都知道,神經精神病研究室明天上午將為病人實施邊緣節奏步驟——也就是我們說的第三階段。」

聽眾沒有做聲,也沒有動靜,珍妮特·羅斯站在階梯房間門旁的角落裡望著眼前的情景,納悶他們的反應竟會如此冷淡。但這也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醫院裡的人都知道,神經精神病研究室一直在等待獲得一個令人滿意的第三階段對象。

「我要求你們,」埃利斯說,「在介紹病人的時候不要提問。他是個很敏感的人,心神不安。我們覺得帶他進來之前你們有必要了解一下他的精神病背景。下面請今天到會的精神病專家羅斯醫生給你們作個簡要介紹。」埃利斯朝羅斯點頭示意,羅斯走到房間中央。

她抬頭看看階梯座位上的一排排臉,一時間感到無話可說。珍妮特·羅斯長相漂亮,瘦長的身材,深黃色的頭髮。她總覺得自己太瘦了,骨瘦如柴,常常希望自己能多幾分柔柔的女人味。不過她知道她的長相很引人注目,在男人占統治地位的這個職業里泡了十年,三十歲的羅斯已經學會了利用這一優勢。

她把雙手反靠在背後,吸了一口氣,開始簡要介紹起來。羅斯的介紹爽快扼要,言簡意賅,正是適合大型會診的理想發言。

「哈羅德·富蘭克林·本森,」她說,「今年三十四歲,是一位計算機專家,此人身體一直很好。兩年前他在聖莫尼卡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事故後他失去知覺,具體昏迷時間不詳,之後他被送進當地醫院,接受了一整夜的觀察,第二天康復出院。他在接下來的六個月里平安無事,之後開始出現他所謂的『暫時性記憶喪失』。」

聽眾默不作聲,目光向下注視著她,靜靜地聽她發言。

「這種記憶喪失大約每月出現一次,持續時間為幾分鐘。記憶喪失的先兆常常是能聞到一種難聞的怪味。飲酒後記憶喪失頻繁出現。病人曾請教過當地的內科醫生,醫生說他工作太辛苦,建議他減少酒量。本森照辦了,可記憶喪失依然出現。

「一年前——車禍發生的第二年——他發覺記憶喪失越來越頻繁,持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常常在恢複知覺後發現自己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里。有幾次,他身上留下了傷口,鼻青眼腫,衣服也撕破了,這表明他曾跟別人發生過毆打。然而,他根本不記得記憶喪失時發生了什麼。」

聽眾會意地點點頭。他們明白她給他們講述的一切。這種病顯然是癲癇綜合症,可通過外科手術治療,但也有複雜的病例。

「病人的朋友,」她繼續說道,「曾告訴他說他的行為不正常,可他沒把他們的忠告當作一回事。他逐漸失去了他原先和大多數朋友保持的聯繫。那時——也就是一年前——他還在工作中做出了他所謂的不朽發現。本森是位計算機專家,主攻人造生命或者叫機器智能。他說他在工作中發現機器在跟人類進行競爭,機器最終將主宰世界。」

這時,聽眾中發出了陣陣低語聲,羅斯的這段話引起了他們,尤其是精神病醫生的興趣。她能看見她那位年邁的教師曼依雙手托著下巴坐在最高一排的座位上。曼依心裡一清二楚。

「本森把他的發現告訴了尚未離開他的朋友。他們建議他去看看精神病醫生,這使他惱羞成怒。去年,他愈加堅信機器正在圖謀主宰世界。

「接著在六個月前,病人因被懷疑毆打一名飛機機械師而被拘捕。由於無法對證,指控被撤消。但這件事弄得本森緊張不安,他只得去尋求精神病醫生的幫助。他隱隱約約地懷疑反正他就是那個毒打機械師的人。他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可這隱隱約約的懷疑一直留在了他的心頭。

「四個月前,也就是1970年11月,他被交給了大學醫院的神經精神病研究室。根據他的病史——腦部受傷,間歇性暴力行為,暴力行為前能聞到怪味,他被認為可能患有現在叫作ADL的病,即急性無抑制傷害綜合症。這是一種器質性病,患者周期性地喪失其對暴力行為的抑制。正如你們所知道的,神經精神病研究室現在只接收可治療的器質性行為失調病人。

「神經病情檢查完全正常。腦電圖記錄完全正常,腦波活動無反常。酒精攝取後再次進行了檢查,發現有異常跡象。腦電圖顯示病人大腦的右顳葉有發作活動。因此,本森被認為是第一階段病人——這是對ADL綜合症的明確診斷。」

她停下來歇歇氣,也讓聽眾消化一下她剛才對他們講的一番話。「病人是個很聰明的人,」她說,「我們已向他解釋過病情。我們告訴他說他的大腦在車禍中受了傷,於是患了一種產生『思維發作』的病——是心理的發作而不是身體的發作,導致失去抑制併產生暴力行為。我們告訴他這種綜合症已受到深入的研究,可以得到控制。於是他開始接受一系列的藥物試驗治療。

「三個月前,本森因毆打他人受指控而被捕。受害人是個袒胸露臂的舞蹈演員,二十四歲,這個跳舞的後來撤回了對他的指控。醫院方面稍許為他作了點調停工作。

「一個月前,藥物試驗療程結束。結果,使用的任何一種藥物或聯合用藥都沒有給本森的病情帶來好轉。因此,他是一個第二階段患者——抗藥物的ADL綜合症患者。於是他被安排接受第三階段的外科手術,這就是我們今天將要討論的。」

她停頓了片刻。「在我帶他進來之前,」她說,「我想再補充一句,他昨天下午襲擊了一名加油站的工作人員,把他打得夠慘的。他的手術安排在明天,我們已說服警察把他交給我們監護。但從法律意義上說,他仍因毆打的指控在等候提審。」

她轉身出去帶本森進來,房間里寂靜無聲。

本森就坐在半圓形階梯房間外的輪椅里,身上穿著醫院發給病人的藍白條睡衣。珍妮特·羅斯出現時,他笑了。「你好,羅斯醫生。」

「你好,哈里,」她也朝他笑笑,「你感覺如何?」

當然,他感覺如何羅斯是一目了然。本森緊張而又害怕:他的上嘴唇上冒出了汗珠,肩膀畏縮著,雙手握著拳頭放在膝蓋上。

「我感覺很好,」他說,「真的很好。」

本森後面是推著輪椅的莫里斯,還有一個警察,她對莫里斯說:「他也跟我們進去嗎?」

沒等莫里斯回答,本森用輕蔑的口氣說道:「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

警察點點頭,顯出一副尷尬的神情。

「好吧,」她說。

她打開門,莫里斯把本森的輪椅推進階梯房間,一直推到埃利斯跟前。埃利斯迎上來和本森握手。

「本森先生,見到你很高興。」

「埃利斯醫生。」

莫里斯掉轉輪椅,讓本森面對階梯房間里的聽眾。羅斯坐到一邊,朝呆在門旁想避開眾人視線的警察瞥了一眼。埃利斯站在本森旁邊,本森的雙眼望著一面磨砂玻璃,玻璃上夾著十幾張調光照片。他似乎意識到了這些是他的顱骨光照片。埃利斯發覺後關掉了磨砂玻璃後的電燈。X光照片變成了黑糊糊的一片。

「我們請你到這裡來,」埃利斯說,「是要你回答這些醫生提出的一些問題。」他指指坐在排成半圓形的座位上的男人。「他們不會讓你感到緊張的,是嗎?」

埃利斯信口問了一句,羅斯皺皺眉頭。她出席過幾百次這樣的大會,每次總少不了要問病人俯視著他們的醫生是否讓他們緊張不安。病人在回答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時總是否認自己感到緊張不安。

「他們當然使我緊張,」本森說,「見到他們誰都會緊張。」

羅斯忍住沒笑出聲來,謝天謝地,她心裡在想。

接著本森說:「如果你是一台機器,我把你帶到一幫計算機專家面前,他們想找出你的毛病並把你修好,這會怎麼樣呢?你會有何感受呢?」

埃利斯感到慌亂無措。他用手理了理日見稀疏的頭髮,朝羅斯看了一眼。羅斯搖搖頭,示意根本不行。這不是探究本森的精神病的地方。

「我也會緊張的,」埃利斯說。

「是啊,」本森說,「這下你明白了吧?」

埃利斯咽了口口水。

他是故意裝怒,羅斯心想,別上他的當。

「可我當然不是機器,不是嗎?」埃利斯說。

羅斯在一旁皺眉蹩額。

「難說,」本森說,「你的某些功能便是重複的和機械的。從這個觀點看,它們的程序編製很簡單並且相對明確,如果你……」

「我認為,」羅斯說著站起身,「我們現在也許該來聽聽到會者的問題了。」

埃利斯顯然不喜歡有人插話,但他沒有吭聲。本森總算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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