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雷鳴洞

黎明的第一道粉紅色霞光還沒有映亮天空,布利維夫和他的武士們,還有我,就已從羅斯加王國騎馬出發,沿著矗立海邊的峭壁邊緣行軍。當日我感覺並不舒服,頭有點痛,胃也因為昨夜的宴席而酸酸地難受。很明顯布利維夫的騎士們狀況也不佳,但沒有人表現出感到不適的樣子。馬兒輕快地沿崖邊賓士。在這一整片海灘上,懸崖又高又險,裸露著灰岩的那一邊直插進泡沫翻湧、咆哮奔騰的大海。沿著海岸線,某些地方是遍布岩石的沙灘,更常見的是海水與陸地直接相連,浪花以雷霆萬鈞之勢沖刷著岩石。這就是這一帶主要的景色。

我看到海爾加的馬上馱著侏儒送的海豹皮繩,於是我策馬上前,與他並轡而行。我問他今日行軍的目的。其實我並不很關心這個,因為我頭痛欲裂,胃裡火燒火燎。

海爾加告訴我:「今天早晨,我們要襲擊雷鳴洞中的食屍怪之母。我們將從海路進攻,就像我昨天所說的那樣。」

我騎在馬上,往下俯視那沖刷著岩壁的海水。「我們要乘船攻進去嗎?」我又問海爾加。

「不。」他拍了拍海豹皮繩答道。

我明白他指的是我們將利用繩索爬下懸崖,然後再以某種方式進洞。我被這番話嚇得六神無主,因為我從來就懼怕站在高處,連和平之城中的高樓我也避免上去。我說出了我的想法。

海爾加卻說:「你應該心存感激,因為你很幸運。」

我追問他幸運何來。海爾加回答:「假如你害怕登高,那今天你就得克服這個毛病。你會面臨一個大挑戰,你將有機會被稱為英雄。」

我說:「我不想做英雄。」

他聽後大笑,斷言我之所以這樣想,就因為我是阿拉伯人。他還說我腦子不好使,這是北歐人戲謔人酒喝多了的話。這倒是真的,像我曾敘述過的那樣。

但想到要爬下懸崖,我仍然憂心忡忡。我甚至這樣想:我情願做世上任何一件事,不管是與來月經的婦女躺在一起,用金杯喝酒,吃豬糞,還是被挖去雙眼,甚至直接去死——這些在我看來都要比爬下那可詛咒的懸崖要好。我心情糟糕,只對海爾加說:「你、布利維夫、還有其他人可以當英雄——那也合你們心意。但我絕不參與此事,也不能算你們中的一員。」

海爾加聽到這話,又笑起來。然後他喊住布利維夫,飛快地說了一番話。布利維夫扭過頭答了一句什麼。隨即海爾加對我說:「布利維夫說你得和我們一起行動。」

我頓時萬分沮喪,就對他說:「我不能做這個。假如你們強迫我,我肯定會死於非命。」

「你怎麼會死呢?」

「我會從繩子上鬆手掉下去。」

這又使海爾加開懷大笑。他還把我的話重複給其他北歐人聽,結果引起一陣鬨笑。然後布利維夫間斷地說了幾句話。海爾加對我說:「布利維夫說只有你自己從手裡放開繩子,你才會抓不住它,可只有傻瓜才會這樣做。布利維夫說你雖然是阿拉伯人,可你並不傻。」

這倒是人的天性的一個方面:布利維夫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訴我我能用繩子攀援,他的話居然能讓我和他一樣對此深信不疑,並因而略覺欣慰。海爾加看出了這一點,又開口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害怕的東西。有人怕狹窄的地方,有人怕給淹死,這兩種人相互嘲笑,說對方蠢。其實恐懼也是一種傾向,就好像喜歡某個女人勝過喜歡另一個,喜歡羊肉勝過豬肉,喜歡捲心菜勝過洋蔥一樣。我們說,恐懼就是恐懼,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沒有心情聽他的人生哲理,我也直言不諱地說了出來,因為事實上此時我心中的憤怒已勝過了恐懼。隨之海爾加當面嘲笑我說:「讚美真主安拉,因為他讓死神等候在生命之路的盡頭,而不是一開始就降臨。」

我簡短地回答說,我看不出加速這個結局來臨有什麼好處。「確實,沒有人看得出,」海爾加接過話頭,「但你看看布利維夫,他在馬上坐得多麼直。你看他明知自己快要死去,還是騎在最前面。」

「我並不覺得他就要死去。」我回答道。

「是,」海爾加道,「可布利維夫自己知道。」這以後海爾加便不再與我說話。我們又往前騎了一段時間,直到明晃晃的太陽高懸空中。最後布利維夫示意隊伍停下,我們全部下了馬,準備進入雷鳴洞。

此時我堅信北歐人是在逞蠻夫之勇。我順著腳下那筆直的峭壁望下去,心裡不由怦怦直跳,我想我隨時都會嘔吐。這懸崖高約400步,非常陡峭,沒有任何可以援手或踏腳的地方。事實上,下面洶湧的波濤離我們非常遙遠,看上去像小人國里的浪花似的,又像藝術家筆下刻畫入微的工筆畫。但我明白,站在下方遠遠的崖底看去,它們就像世上任何海浪一樣有氣魄。

對我而言,攀下這樣的懸崖是一種比口吐白沫的瘋狗還要不可理喻的行為。但北歐人仍然鎮靜如常地忙碌著。布利維夫指揮人將結實的粗木樁砸入地里,海豹皮索就緊緊捆在上面,長繩的另一頭被遠遠拋下了懸崖。

可懸崖太高,繩子根本不夠長,結果他們不得不把繩子拽上來,將兩根繩子結在一起,才夠著了底下的海水。

最後我們有兩根這樣聯結而成的長繩,它們沿著峭壁直垂下去。然後布利維夫對手下說:「我首先下去,我到了底下就說明繩子足夠結實,你們也便可以沿繩而下。你們看到下面那一塊凸出的岩石嗎?我就在那兒等你們。」

我低頭去看那狹窄的一塊突出部位。說它狹窄正如說一匹駱駝性情溫和,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千真萬確,那是一塊光禿至極,寸草不生,又平又滑的岩石,不斷被海浪沖刷著。

「所有人都到底下後,」布利維夫又宣布,「我們就可以攻打雷鳴洞中的食屍怪之母了。」他的語氣就像平素吩咐一個奴隸燉點東西或干點別的什麼家務活那樣自然而從容不迫。隨後他一言不發地下了崖。

我驚嘆他下崖動作的敏捷利落,但北歐人倒不覺得如何。海爾加告訴我,一年中某些特定時期,海鳥在萬丈懸崖上築巢之時,他們就這樣爬下去摸海鳥蛋。做法大致是這樣的:下崖的人腰間系一根弔帶,其他人合力拽住另一頭把他放下崖去。同時,他靠第二根垂晃在崖壁間的繩子來穩住身體。不僅如此,他還手握一根粗橡木棒,棒的一端勒著皮條,用來系住手腕。他用這根木棒戳點崖面,幫助他在下降過程中前後盪開 。

布利維夫的身影越來越小,我發現他使用弔帶、繩索與木棒時動作嫻熟自如,身輕如燕。但我並沒有真覺得下崖很輕鬆,相反,我看出這是一項難以掌握、需要苦練的技巧。

終於,布利維夫平安到達崖底,只見他挺身站立於那狹窄的突出部分,浪花翻湧,飛濺到他身上。他的身影如此渺小,我們幾乎看不見他正在揮手,示意他已安全到達。繩子又被拽了上來,還有那根橡木棒。海爾加轉向我說:「現在輪到你了。」

我說我感覺不舒服,聲稱要看下一個人下崖,以便多加揣摩。

海爾加說:「越往後越難。因為在崖頂拽住繩子的人每次都少一個。最後一個人得只憑懸索下崖。那隻能是埃克斯高,他的胳膊是鐵做的。讓你第二個下去是我們對你的照顧。下去吧。」

我從他眼裡看出沒有拖延的希望,只好繫上弔帶,手裡握住已被汗水浸得滑濕的木棒。寒風料峭,我卻大汗淋漓,哆嗦著走向崖邊。我最後看了一眼那五名拽著繩子的北歐人,然後剎那間他們就從視野里消失了:我已滑了下去。

我心裡不住地向真主安拉禱告,同時我心靈的眼睛,靈魂的記憶深處也記載下了當一個人憑藉繩子盪下這種寒風凜冽、岩石嶙峋的峭壁時的種種必有感受與經歷。一旦我的身影從崖頂北歐人朋友的視野中消失,我就不再有任何雜念,只是不斷喃喃自語:「讚美安拉。」一遍又一遍,像一個神智已失的人,或者像一位老年痴呆病人,一個白痴或尚未開蒙的兒童。

其實,我已記不清所發生的一切,只記得風如此迅猛地把人在岩石間刮來刮去,使得眼睛根本無法盯住那岩壁看——它已成了快速晃動的灰濛濛的一片。我多次撞在岩石上,震得骨頭散了架,皮膚也被刮裂。有一次頭被狠狠撞了一下,眼前金星亂冒,我以為這下要暈過去了,可是沒有。過了似乎比我整個一生還要漫長的時間,我終於到了崖底。布利維夫拍拍我的肩膀,稱讚我是好樣的。

弔帶又被拽上崖去。雪浪滔天,飛濺頭頂,也飛濺到旁邊布利維夫的身上。我掙扎著在這滑膩粘濕的小塊地方保持平衡,根本顧不上看其他人怎樣下來。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被浪頭衝到海里去。我親眼看見這浪比三人疊起來還高。每一排浪都以排山倒海之勢裹風挾雨而來,刺骨的冷水總使我在一剎那頭暈目眩,幾乎失去知覺。我屢次被浪頭颳倒,渾身透濕,寒顫不止,牙齒瘋狂地打戰,如一匹脫韁野馬,使我說不出話來。

現在布利維夫所有的勇士都安全下到崖底——埃克斯高憑藉他過人的臂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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