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恐怖荒野

布利維夫吩咐牽來七匹強悍的馬。當日清晨,我們就騎馬從宏偉的羅斯加大殿出發,越過平坦的原野,向著遠方的莽莽群山賓士。我們還帶著四隻毛色純白的獵狗,壯碩兇猛,據我看來更像狼而不是狗。這就是我們突襲隊伍的全部。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我認為我們根本不堪一擊。但是北歐人頗為重視出其不意偷襲的奇效,而且自信他們中間每一名武士都能以一當三。

由於身體疲勞不堪,我不願再冒險參與一場血戰,可令我吃驚的是,北歐人依然精神抖擻。海爾加解釋道:「我們總要打仗,不管是現在,還是在瓦爾哈拉。」瓦爾哈拉是北歐人心目中的天堂:一座想像中無比瑰偉壯麗的城堡。在那裡,武士們從黎明一直廝殺到黃昏。而隨著夜色漸濃,戰死的人亦將復活,與倖存者一道參加盛宴,享用不盡的美酒佳肴。翌日清晨,這裡又變成殘酷的戰場,直到暮靄中死者復活,夜宴開始。這,就是北歐人為永恆天堂 所描繪的一幅景象。難怪人間日復一日無休止的爭戰對他們而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們沿著夜間撤退的馬隊所遺留下來的血跡而行。獵狗跑在這條腥紅的滴血小徑上,給我們引路。為了撿起倉惶遁去的魔鬼們丟棄的一件武器,我們在大平原上停留了一次。這件武器是這樣的:一把木柄手斧,柄上用獸皮繩綁著一塊磨尖的石塊,鋒利無匹,石塊顯然被精心打磨過,彷佛那是一顆為某位貴婦增飾儀容的寶石。除了製作的工藝精良之外,斧刃的鋒利亦十分可怖。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這樣的東西。海爾加告訴我,食屍怪所有的武器與工具均由此種石塊製成,當然,也許只是北歐人臆測如此。吠叫的狗群引導我們再次上路,狺狺狗吠令我感到振奮。最後,隊伍抵達山腳,沒有任何儀式,也沒有絲毫猶豫,我們策馬進山。布利維夫麾下的武士們個個沉默不語,面容嚴峻,專心致志於他們的目標。儘管他們面帶憂懼之色,但每個人都一如既往地繼續前進,沒有畏縮,沒有停留。

嚴寒籠罩群山,也籠罩著墨綠色的叢林。寒風吹拂衣襟,我們看到馬嘶嘶地噴著鼻息,飛跑的狗也呼出縷縷白氣,但我們依舊馬不停蹄。走到近午時分,另一派景象呈現眼前。只見一口窄小的鹹水湖,四周沒有石南叢生的荒野,也沒有泥濘的沼澤。它只是酷似沙漠的一片棄土,但並不幹燥炙人,也沒有沙塵滿天。相反,這片不毛之地潮濕而潤澤,空中飄散著最朦朧神秘的霧氣,北歐人把這裡叫作恐怖荒野 。

現在,我看清這霧飄浮在荒地上空,好像只只口袋,又如歇息在地面上的小塊雲團。有些地方天空甚為清朗,有些地方則團團雲霧緊貼地面,繚繞於馬膝之間,而這時我們已著不見狗,濃霧吞沒了它們的身影。轉瞬間,雲開日出,霧氣散盡,我們又置身於另一處曠野。這就是恐怖荒野的樣貌。

面對這種奇觀,北歐人卻視若無睹。他們告訴我這裡有眾多鹹水湖及從地縫中噴涌而出的沸泉。成團成團的霧氣由此而生,經久不散,所以此地又得名「沸湖之地」。

由於地形不適於騎馬,我們行動甚緩。狗也越走越慢,我注意到它們的叫聲已不再那麼歡快。不久隊伍一改先前縱馬馳騁的豪岸之氣,只是緩慢拖沓地前移,狗群也不再狂吠著領路,而是無精打采地落在後面,直到差點被馬蹄踏著,引起一場場騷動。天氣還是很冷,更甚於前,我望見地上點綴著小堆積雪,雖然就我所知,時令正值北歐的夏季。

勒馬徐行了很長一段路之後,我不由懷疑我們會在這芒芒荒野里迷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忽然,在一處狗停了下來。周圍地形並沒有變化,地上也見不到任何標記或物件,但它們卻不再往前移動一步,彷佛看到一道籬笆或別的什麼有形障礙。我們勒馬四處眺望,周圍一片沉寂,沒有一絲風,也聽不到飛鳥或其它活物的聲息。

布利維夫宣布:「再往前就是食屍怪的地盤。」馬到了這裡開始驚慌不安,武士們輕拍馬頸來安慰它們。其實他們自己亦很緊張。布利維夫緊抿嘴唇,埃克斯高緊握韁繩的手在顫抖。海爾加面色蒼白,眼神飄忽不定。其他人也都有些失態。

北歐人常說:「恐懼有張蒼白的嘴。」如今我方信此言不謬。他們每個人嘴唇周圍都已失去血色,雖然沒有人承認內心的恐懼。

薄雪在馬蹄下咯吱咯吱地響。我們把狗拋在身後,向著白雪深處疾馳。霧也漸漸濃了。武士們除了與馬說話外不發一言。這些馬兒越往前走越不聽使喚,武士們只得用甜言蜜語和狠勁踢打來激勵它們前進。很快,前方霧中出現了一些朦朧的黑影。我們小心翼翼地靠近後,我終於看清楚了這些影子:雪徑的兩旁,立著一些粗大的柱子,柱頂高高地掛著巨型野獸張著大口猙獰欲撲的骸骨。再往前走,我發現這是食屍怪所崇拜的巨人骸骨。海爾加告訴我這些熊骨是守衛食屍怪地界的。

這時我們隱隱約約看見另一樣灰色的巨大的物體。這是一塊巨石,有馬鞍那麼高,雕成孕婦的形狀,胸部肥碩,肚子隆起,但無頭也無四肢。上面塗了某種祭祀品的血,淌著道道紅水的景象十分可怖。

沒有人評論眼前這一切,我們飛馳而過。武士們抽出寶劍,作好了戰鬥準備。這也是北歐人性格的一個方面:開始他們顯得挺害怕,可一旦進入了食屍怪的地界,接近了令他們恐怖的源泉,焦慮反而無影無蹤了。這樣他們便以一種令人費解的方式把事情整個顛倒過來。現在每位武士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只有馬越來越躊躇著不肯向前。

我又聞到曾在羅斯加大殿見識過的那種腐屍般的氣味。這氣味再次飄進鼻孔,令我心裡一陣難受。海爾加見狀與我並轡而行,柔聲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我無法掩飾內心的感受,便對他說道:「我有些害怕。」

海爾加回答說:「這是因為你總是在想像將來,想像足以讓任何人血液凝固的可怕事情。其實不必預想將來,你該高興沒人能永生。」

我認識到他話中所含的真理。「在我們那裡,」我說,「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感謝真主,因了他的智慧,死亡不是在生命伊始就降臨,而是等候在生命之路的盡頭。』」

這話使海爾加微笑起來,接著又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面對恐懼,連阿拉伯人都能說出真理。」他評論道,一邊趕上去把我的話告訴布利維夫,他也笑了起來。在這樣的時刻,布利維夫的騎士們很高興能有個笑話讓他們輕鬆一下。

隊伍到了一座山腳。抵達山頂後,我們停住腳步,俯瞰食屍怪的部落。在我眼裡,它是這樣的:一座座用草泥抹成的粗陋棚屋在山谷里圍成一個圓圈。這些棚屋結構粗糙,彷佛出自孩童之手。在圓圈中心,懨懨地燃著一大堆火。看不見馬匹或其它動物,沒有一絲動靜,甚至也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這就是我們透過迅疾飄忽的霧氣所觀察到的景象。

布利維夫跳下馬,我與武士們也都跟著下了馬。事實上,我的心怦怦直跳,向下觀察魔鬼們野蠻的村寨簡直令我喘不過氣來:我們低聲用耳語交談。「怎麼不見動靜?」我問。

「食屍怪像貓頭鷹和蝙蝠那樣晝伏夜出。」海爾加回答。「他們白天睡覺,現在一定正呼呼大睡。我們可以衝下去,潛入它們的營盤,襲擊他們,把他們消滅在睡夢中。」

看見下面那麼多棚屋,我不由說:「我們人手太少。」

「我們有足夠的人。」海爾加說,然後他遞給我蜂蜜酒。我感激地一飲而盡,暗自讚美真主安拉沒有禁止甚至也沒有不贊成喝這種飲料 。事實上,我發現這種曾經令人十分討厭的東西如今對我的舌頭來說已成了瓊漿玉液。所謂「久入鮑肆,不聞其臭。」同樣,我亦不再留意食屍怪令人作嘔的體臭。聞了這麼長時間,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北歐人在嗅覺方面最為奇特。我已提到過他們不講衛生,吃喝各種不潔食物,但千真萬確,他們重視鼻子勝過身體其他任何部位。戰鬥中失去一隻耳朵對於他們算不了什麼,失去一根手指,一個腳趾頭就更不值一提。他們根本不在乎這些小傷疤。可丟了鼻子就意味著死刑,哪怕只在鼻尖上擦掉了一小塊肉,而這在常人看來,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小傷罷了 。

埃默森則提出原始社會中對鼻子異乎尋常的重視乃狩獵時代留下的影響。當時男性為獵手,非常倚重嗅覺來追蹤獵物,逃避敵害,因而失去鼻子被認為是嚴重的傷殘。

不過,打仗或鬥毆時折斷鼻樑骨卻並不要緊,不少北歐人都因此有個歪斜的鼻子。我只是不明白他們為何如此害怕被削掉鼻子。

經過一番休整,布利維夫的武士們和我都把馬留在了山頂。驚恐不安的馬匹必須有人照看,我們中因此要留下一個。我很希望自己被選中,但他們挑了海爾塔夫。他受了傷,已成了累贅。這樣,我們其他人就小心翼翼地穿過病懨懨的矮樹叢和垂死的灌木下了山,到達食屍怪的老窩。我們行動詭秘,沒有引起任何警覺,快速潛至魔窟的中心。

布利維夫沉默不語,僅用手勢來發布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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