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植部 草本第三

草本之花,經霜必死;其能死而不死,交春複發者,根在故也。常聞有花不待時,先期使開之法,或用沸水澆根,或以硫磺代工,開則開矣,花一敗而樹隨之,根亡故也。然則人之榮枯顯晦 ,成敗利鈍,皆不足據,但詢其根之無恙否耳。根在,則雖處厄運,猶如霜後之花,其複發也,可坐而待也,如其根之或亡,則雖處榮無顯耀之境,猶之奇葩爛目,總非自開之花,其複發也,恐不能坐而待矣。予談草木,輒以人喻。豈好為是嘵嘵者哉 ?世間萬物,皆為人設。觀感一理,備人觀者,即備人感。天之生此,豈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適而已哉?

芍藥與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藥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之。天無二日,民無二王 ,牡丹正位於香國,芍藥自難並驅。雖別尊卑,亦當在五等諸侯之列 ,豈王之下,相之上,遂無一位一座,可備酬功之用者哉?歷翻種植之書,非雲「花似牡丹而狹」,則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觀之,前人評品之法,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貴賤美惡,可以長短肥瘦論乎?每於花時奠酒,必作溫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無識,謬署此名,花神有靈,付之勿較,呼牛呼馬,聽之而已。」予於秦之鞏昌,攜牡丹、芍藥各數十種而歸,牡丹活者頗少,幸此花無姜,不虛負戴之勞。豈人為知己死者,花反為知己生乎?

「蘭生幽谷,無人自芳」 ,是已。然使幽谷無人,蘭之芳也,誰得而知之?誰得而傳之?其為蘭也,亦與蕭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是已。然既不聞其香,與無蘭之室何異?雖有雖無,非蘭之所以自處,亦非人之所以處蘭也。吾謂芝蘭之性,畢竟喜人相俱,畢竟以人聞香氣為樂。文人之言,只顧讚揚其美,而不顧其性之所安,強半皆苦是也。然相俱貴乎有情,有情務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則坐芝蘭之室,久而愈聞其香。蘭生幽谷與處曲房,其幸不幸相去遠矣。蘭之初著花時,自應易其座位,外者內之,遠者近之,卑者尊之;非前倨而後恭 ,人之重蘭非重蘭也,重其花也,葉則花之輿從而已矣 。居處一室,則當美其供設,書畫爐瓶,種種器玩,皆宜森列其旁。但勿焚香,香薰即謝,匪妒也,此花性類神仙,怕親煙火,非忌香也,忌煙火耳。若是,則位置提防之道得矣。然皆情也,非法也,法則專為聞香。「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者,以其知入而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則後來之香,倍乎前矣。故有蘭之室不應久坐,另設無蘭者一間,以作退步,時退時進,進多退少,則刻刻有香,雖坐無蘭之室,則以門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畢而入,以無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此予消受蘭香之訣,秘之終身,而泄於一旦,殊可惜也。

此法不止消受蘭香,凡屬有花房舍,皆應若是。即焚香之室亦然,久坐其間,與未嘗焚香者等也。門人布簾,必不可少,護持香氣,全賴乎此。若止靠門扇開閉,則門開盡泄,無復一線之留矣。

蕙之與蘭,猶芍藥之與牡丹,相去皆止一間耳。而世之貴蘭者必賤蕙,皆執成見、泥成心也 。人謂蕙之花不如蘭,其香亦遜。吾謂蕙誠遜蘭,但其所以遜蘭者,不在花與香而在葉,猶芍藥之遜牡丹者,亦不在花與香而在梗。牡丹系木本之花,其開也,高懸枝梗之上,得其勢,則能壯其威儀,是花王之尊,尊於勢也。芍藥出於草本,僅有葉而無枝,不得一物相扶,則委而仆於地矣,官無輿從,能自壯其威乎?蕙蘭之不相敵也反是。芍藥之葉苦其短,蕙之葉偏苦其長;芍藥之葉病其太瘦,蕙之葉翻病其太肥。當強者弱,而當弱者強,此其所以不相稱,而大遜於蘭也。蘭蕙之開,時分先後。蘭終蕙繼,猶芍藥之嗣牡丹,皆所謂兄終弟及,欲廢不能者也。善用蕙者,全在留花去葉,痛加剪除,擇其稍狹而近弱者,十存二三;又皆截之使短,去兩角而尖之,使與蘭葉相若,則是變蕙成蘭,而與「強幹弱枝」之道合矣 。

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時: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秋海棠為命,冬以蠟梅為命。無此四花,是無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奪予一季之命也。水仙以秣陵為最 ,予之家於秣陵,非家秣陵,家於水仙之鄉也。記丙午之春 ,先以度歲無資,衣囊質盡,迨水仙開時,則為強弩之末 ,索一錢不得矣。欲購無資,家人曰:「請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欲奪吾命乎?寧短一歲之壽,勿減一歲之花。且予自他鄉冒雪而歸,就水仙也,不看水仙,是何異於不返金陵,仍在他鄉卒歲乎?」家人不能止,聽予質簪珥購之。予之鐘愛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莖其葉,無一不異群葩,而予更取其善媚。婦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豐如牡丹、芍藥,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作態者,吾實未之見也。以「水仙」二字呼之,可謂摹寫殆盡。使吾得見命名者,必頹然下拜。

不特金陵水仙為天下第一,其植此花而售於人者,亦能司造物之權,欲其早則早,命之遲則遲,購者欲於某日開,則某日必開,未嘗先後一日。及此花將謝,又以遲者繼之,蓋以下種之先後為先後也。至買就之時,給盆與石而使之種,又能隨手布置,即成畫圖,皆風雅文人所不及也。豈此等未技,亦由天授,非人力邪?

芙蕖與草本諸花,似覺稍異;然有根無樹,一歲一生,其性同也。《譜》云:「產於水者曰草芙蓉,產於陸者曰草蓮。」則謂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倚此為命者,非故效顰於茂叔,而襲成說於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請備述之。群葩當令時,只在花開之數日,前此後此,皆屬過而不問之秋矣,芙蕖則不然。自荷錢出水之日 ,便為點綴綠波,及其勁葉既生,則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風既作飄之態,無風亦呈裊娜之姿,是我於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 ,嬌姿欲滴,後先相繼,自夏徂秋,此時在花為分內之事,在人為應得之資者也。及花之既謝,亦可告無罪於主人矣,乃夏蒂下生蓬,蓬中結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並擎,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者也。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則蓮實與藕,皆並列盤餐,而互芬齒頰者也 。只有霜中敗葉,零落難堪,似成棄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備經年裹物之用。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也。有五穀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於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為最。無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畝方塘,為安身立命之地;僅鑿斗大一池,植數莖以塞責,又時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謂不善養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

花之善變者,莫如罌粟,次則數葵,余皆守故不遷者矣 。藝此花如蓄豹,觀其變也。牡丹謝而芍藥繼之,芍藥謝而罌粟繼之,皆繁之極、盛之至者也。欲續三葩,難乎其為繼矣。

花之易栽易盛,而又能變化不窮者,止有一葵。是事半於罌粟,而數倍其功者也。但葉之肥大可憎,更甚於蕙。俗云:「牡丹雖好,綠葉扶持。」人謂樹之難好者在花,而不知難者反易。古今來不乏明君,所不可必得者,忠良之佐耳 。

萱花一無可取,植此同於種菜,為口腹計則可耳。至雲對此可以忘憂,佩此可以宜男 ,則千萬人試之,無一驗者。書之不可盡信,類如此矣。

予有《收雞冠花子》一絕云:「指甲搔花碎紫雯 ,雖非異卉也芳芬。時防撒卻還珍惜,一粒明年一朵雲 。」此非溢美之詞,道其實也。花之肖形者盡多,如繡球、玉簪、金錢、蝴蝶、剪春羅之屬,皆能酷似,然皆塵世中物也;能肖天上之形者,獨有雞冠花一種。氤氳其象而其文,就上觀之,儼然慶雲一朵。乃當日命名者,舍天上極美之物,而搜索人間。雞冠雖肖,然而賤視花容矣,請易其字,曰「一朵雲」。此花有紅、紫、黃、白四色,紅者為紅雲,紫者為紫雲,黃者為黃雲,白者為白雲。又有一種五色者,即名為「五色雲」。以上數者,較之「雞冠」,誰榮誰辱?花如有知,必將德我。

花之極賤而可貴者,玉簪是也。插入婦人髻中,孰真孰假,幾不能辨,乃閨閣中必需之物 。然留之弗摘,點綴籬間,亦似美人之遺。呼作「江皋玉佩」 ,誰曰不可?

鳳仙,極賤之花,此宜點綴籬落,若雲備染指甲之用,則大謬矣。纖纖玉指,妙在無瑕,一染猩紅,便稱俗物。況所染之紅,又不能盡在指甲,勢必連肌帶肉而丹之 。迨肌肉退清之後,指甲又不能全紅,漸長漸退,而成欲謝之花矣。始用俑者,其俗物乎?

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諸種,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 。因牡丹、芍藥一開,造物之精華已竭,欲續不能,欲斷不可,故作輕描淡寫之文,以延其脈。吾觀於此,而識造物縱橫之才力亦有窮時,不能似源泉混混,愈涌而愈出也。合一歲所開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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