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饌部 肉食第三

「肉食者鄙」 ,非鄙其食肉,鄙其不善謀也。食肉之人之不善謀者,以肥膩之精液,結而為脂,蔽障胸臆,猶之茅塞其心,使之不復有竅也。此非予之臆說,夫有所驗之矣。諸獸食草木雜物,皆狡犭而有智。虎獨食人,不得人則食諸獸之肉,是匪肉不食者,虎也;虎者,獸之至愚者也。何以知之?考諸群書則信矣。「虎不食小兒」,非不食也,以其痴不懼虎,謬謂勇士而避之也。「虎不食醉人」,非不食也,因其醉勢猖獗,目為勁敵而防之也。「虎不行曲路,人遇之者,引至曲路即得脫。」其不行曲路者,非若澹臺滅明之行不由徑 ,以頸直不能回顧也。使知曲路必脫,先於周行食之矣 。《虎苑》云:「虎之能搏狗者,牙爪也。使失其牙爪,則反伏於狗矣。」跡是觀之,其能降人降物而藉之為糧者,則專恃威猛,威猛之外,一無他能,世所謂「有勇無謀」者,虎是也。予究其所以然之故,則以舍肉之外,不食他物,脂膩填胸,不能生智故。然則「肉食者鄙,未能遠某。」其說不既有徵乎?吾今雖為肉食作俑,然望天下之人,多食不如少食。無虎之威猛而益其愚,與有虎之威猛而自昏其智,均非養生善後之道也。

食以人傳者,「東坡肉」是也 。卒急聽之,似非豕之肉,而為東坡之肉矣。噫,東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實千古饞人之腹哉?甚矣,名士不可為,而名士遊戲之小術,尤不可不慎也。至數百載而下,糕、布等物,又以眉公得名。取「眉公糕」、「眉公布」之名,以較「東坡肉」三字,似覺彼善於此矣。而其最不幸者,則有溷廁中之一物,俗人呼為「眉公馬桶」。噫,馬桶何物,而可冠以雅人高士之名乎?予非不知肉味,而於豕之一物,不敢浪措一詞者,慮為東坡之續也。即溷廁中之一物,予未嘗不新其制,但蓄之家,而不敢取以示人,尤不敢筆之於書者,亦慮為眉公之續也。

物之折耗最重者,羊肉是也。諺有之曰:「羊幾貫 ,帳難算,生折對半熟對半,百斤止剩念余斤,縮到後來只一段。」大率羊肉百斤,宰而割之,止得五十斤,迨烹而熟之,又止得二十五斤,此一定不易之數也。但生羊易消,人則知之;熟羊易長,人則未之知也。羊肉之為物,最能飽人,初食不飽,食後漸覺其飽,此易長之驗也。凡行遠路及出門作事,卒急不能得食者,啖此最宜。秦之西鄙 ,產羊極繁,土人日食止一餐,其能不枵腹者,羊之力也。《本草》載羊肉,比人蔘、黃芪。參芪補氣,羊肉補形。予謂補人者羊,害人者亦羊。凡食羊肉者,當留腹中餘地,以俟其長。倘初食不節而果其腹,飯後必有脹而欲裂之形,傷脾壞腹,皆由於此,葆生者不可不知。

豬、羊之後,當及牛、犬。以二物有功於世,方勸人戒之之不暇 ,尚忍為制酷刑乎?略此二物,遂及家禽,是亦以羊易牛之遺意也 。

雞亦有功之物,而不諱其死者,以功較牛、犬為稍殺。天之曉也,報亦明,不報亦明,不似畎畝、盜賊,非牛不耕,非犬之吠則不覺也。然較鵝鴨二物,則淮陰羞伍絳、灌矣 。烹飪之刑,似宜稍寬於鵝鴨。卵之有雄者弗食,重不至斤外者弗食,即不能壽之,亦不當過夭之耳。

之肉無他長,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則同於嚼蠟。鵝以固始為最 ,訊其土人,則曰:「豢之之物,亦同於人。食人之食,斯其肉之肥膩亦同於人也。」猶之豕肉以金華為最,婺人豢豕 ,非飯即粥,故其為肉也甜而膩。然則固始之鵝,金華之豕,均非鵝豕之美,食美之也。食能美物,奚俟人言?歸而求之,有餘師矣。但授家人以法,彼雖飼以美食,終覺饑飽不時,不似固始、金華之有節,故其為肉也,猶有一間之殊。蓋終以禽獸畜之,未嘗稍同於人耳。「繼子得食,肥而不澤。 」其斯之謂歟?

有告予食鵝之法者,曰:昔有一人,善制鵝掌。每豢肥鵝將殺,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鵝足,鵝痛欲絕,則縱之池中,任其跳躍。已而復禽復縱,炮瀹如初。若是者數四,則其為掌也,豐美甘甜,厚可徑寸,是食中異品也。予曰:慘哉斯言!予不願聽之矣。物不幸而為人所畜,食人之食,死人之事。償之以死亦足矣,奈何未死之先,又加若是之慘刑乎?二掌雖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時,則有百倍於此者。以生物多時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為,況稍具婆心者乎?地獄之設,正為此人,其死後炮烙之刑 ,必有過於此者。

禽屬之善養生者,雄鴨是也。何以知之,知之於人之好尚。諸禽尚雌,而鴨獨尚雄;諸禽貴幼,而鴨獨貴長。故養生家有言:「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 」使物不善養生,則精氣必為雌者所奪,諸禽尚雌者,以為精氣之所聚也。使物不善養生,則情竅一開,日長而日瘠矣,諸禽貴幼者,以其泄少而存多也。雄鴨能愈長愈肥,皮肉至老不變,且食之與參芪比功,則雄鴨之善於養生,不待考核而知之矣。然必俟考核,則前此未之聞也。

野味之遜於家味者,以其不能盡肥;家味之遜於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家味之肥,肥於不自覓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於草木為家而行止自若。是知豐衣美食,逸處安居,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異木,香人之物也。肥則必供刀俎,靡有孑遺;香亦為人朵頤 ,然或有時而免。二者不欲其兼,舍肥從香而已矣。

野禽可以時食,野獸則偶一嘗之。野禽如雉、雁、鳩、鴿、黃雀、鵪鶉之屬,雖生於野,若畜於家,為可取之如寄也。野獸之可得者惟兔,獐、鹿、熊、虎諸獸,歲不數得,是野味之中又分難易。難得者何?以其久住深山,不入人境,檻阱之入 ,是人往覓獸,非獸來挑人也。禽則不然,知人慾弋而往投入,以覓食也,食得而禍隨之矣。是獸之死也,死於人;禽之斃也,斃於己。食野味者,當作如是觀。惜禽而更當惜獸,以其取死之道為可原也。

魚藏水底,各自為天,自謂與世無求,可保戈矛之不及矣。烏知網罟之奏功 ,較弓矢置罘為更捷。無事竭澤而漁 ,自有吞舟不漏之法 。然魚與禽獸之生死,同是一命,覺魚之供人刀俎,似較他物為稍宜。何也?水族難竭而易繁。胎生卵生之物,少則一母數子,多亦數十子而止矣。魚之為種也似粟,千斯倉而萬斯箱,皆於一腹焉寄子。苟無沙汰之人,則此千斯倉而萬斯箱者生生不已,又變而為恆河沙數 。至恆河沙數之一變再變,以至千百變,竟無一物可以喻之,不幾充塞江河而為陸地,舟楫之往來能無恙乎?故漁人之取魚蝦,與樵人之伐草木,皆取所當服,伐所不得不伐者也。我輩食魚蝦之罪,較食他物為稍輕。茲為約法數章,雖難比乎祥刑 ,亦稍差於酷吏。

食魚者首重在鮮,次則及肥,肥而且鮮,魚之能事畢矣。然二美雖兼,又有所重在一者。如鱘、如季、如鯽、如鯉,皆以鮮勝者也,鮮宜清煮作湯;如鯿、如白,如鰣、如鰱,皆以肥勝者也,肥宜厚烹作膾。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則不松;過期而食者肉死,死則無味。遲客之家,他饌或可先設以待,魚則必須活養,候客至旋烹。魚之至味在鮮,而鮮之至味又只在初熟離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魚之至美,發泄於空虛無人之境;待客至而再經火氣,猶冷飯之復炊,殘酒之再熱,有其形而無其質矣。煮魚之水忌多,僅足伴魚而止,水多一口,則魚淡一分。司廚婢子,所利在湯,常有增而復增,以致鮮味減而又減者,志在厚客,不能不薄待庖人耳。更有制魚良法,能使鮮肥迸出,不失天真,遲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則莫妙於蒸。置之鏇內,入陳酒、醬油各數盞,覆以瓜姜及蕈筍諸鮮物,緊火蒸之極熟。此則隨時早暮,供客咸宜,以鮮味盡在魚中,並無一物能侵,亦無一氣可泄,真上著也。

筍為蔬食之必需,蝦為葷食之必需,皆猶甘草之於葯也。善治葷食者,以焯蝦之湯,和入諸品,則物物皆鮮,亦猶筍湯之利於群蔬。筍可孤行,亦可並用;蝦則不能自主,必借他物為君。若以煮熟之蝦單盛一簋,非特華筵必無是事,亦且令食者索然。惟醉者糟者 ,可供匕箸。是蝦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無之物也。「治國若烹小鮮」 ,此小鮮之有裨於國者。

「新粟米炊魚子飯,嫩蘆筍煮鱉裙羹。 」林居之人述此以鳴得意,其味之鮮美可知矣。予性於水族無一不嗜,獨與鱉不相能,食多則覺口燥,殊不可解。一日,鄰人網得巨鱉,召眾食之,死者接踵,染指其汁者 ,亦病數月始痊。予以不喜食此,得免於召,遂得免於死。豈性之所在,即命之所在耶?予一生僥倖之事難更仆數。乙未居武林 ,鄰家失火,三面皆焚,而予居無恙。己卯之夏 ,遇大盜於虎爪山,賄以重資者得免,不則立斃。予囊無一錢,自分必死,延頸受誅,而盜不殺。至於甲申、乙酉之變 ,予雖避兵山中,然亦有時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於死,皆在斯須倏忽之間。噫,予何修而得此於天哉!報施無地,有強為善而已矣。

予於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像,竭其幽渺而言之;獨於蟹螯一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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