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祥子想找個地方坐下,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場呢,也好知道哭的是什麼;事情變化得太快了,他的腦子已追趕不上。沒有地方給他坐,到處是雪。小茶館們已都上了門,十點多了;就是開著,他也不肯進去,他願意找個清靜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轉著的淚隨時可以落下來。既沒地方坐一坐,只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裡去呢?這個銀白的世界,沒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沒有他的去處;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餓著肚子的小鳥,與走投無路的人,知道什麼叫作哀歎。

上哪兒去呢?這就成個問題,先不用想到別的了!下小店?不行!憑他這一身衣服,就能半夜裡丟失點什麼,先不說店裡的虱子有多麼可怕。上大一點的店?去不起,他手裡只有五塊錢,而且是他的整部財產。上澡堂子?十二點上門,不能過夜。沒地方去。

因為沒地方去,才越覺得自己的窘迫。在城裡混了這幾年了,只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塊錢;連被褥都混沒了!由這個,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辦呢?拉車,還去拉車,哼,拉車的結果只是找不到個住處,只是剩下點錢被人家搶了去!作小買賣,只有五塊錢的本錢,而連挑子扁擔都得現買,況且哪個買賣準能掙出嚼穀呢?拉車可以平地弄個三毛四毛的,作小買賣既要本錢,而且沒有準能賺出三餐的希望。等把本錢都吃進去,再去拉車,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白白賠上五塊錢?這五塊錢不能輕易放手一角一分,這是最後的指望!當僕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會;洗衣裳作飯,不會!什麼也不行,什麼也不會,自己只是個傻大黑粗的廢物!

不知不覺的,他來到了中海。到橋上,左右空曠,一眼望去,全是雪花。他這才似乎知道了雪還沒住,摸一摸頭上,毛線織的帽子上已經很濕。橋上沒人,連崗警也不知躲在哪裡去了,有幾盞電燈被雪花打的彷彿不住的眨眼。祥子看看四外的雪,心中茫然。

他在橋上立了許久,世界像是已經死去,沒一點聲音,沒一點動靜,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機會,慌亂的,輕快的,一勁兒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覺的把世界埋上。在這種靜寂中,祥子聽見自己的良心的微語。先不要管自己吧,還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只剩下曹太太與高媽,沒一個男人!難道那最後的五塊錢不是曹先生給的麼?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回走,非常的快。

門外有些腳印,路上有兩條新印的汽車道兒。難道曹太太已經走了嗎?那個姓孫的為什麼不拿她們呢?

不敢過去推門,恐怕又被人捉住。左右看,沒人,他的心跳起來,試試看吧,反正也無家可歸,被人逮住就逮住吧。輕輕推了推門,門開著呢。順著牆根走了兩步,看見了自己屋中的燈亮兒,自己的屋子!他要哭出來。彎著腰走過去,到窗外聽了聽,屋內咳嗽了一聲,高媽的聲音!他拉開了門。「誰?喲,你!可嚇死我了!」高媽捂著心口,定了定神,坐在了床上。「祥子,怎麼回事呀?」

祥子回答不出,只覺得已經有許多年沒見著她了似的,心中堵著一團熱氣。

「這是怎麼啦?」高媽也要哭的樣子的問:「你還沒回來,先生打來電,叫我們上左宅,還說你馬上就來。你來了,不是我給你開的門嗎?我一瞧,你還同著個生人,我就一言沒發呀,趕緊進去幫助太太收拾東西。你始終也沒進去。黑燈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少爺已經睡得香香的,生又從熱被窩裡往外抱。包好了包,又上書房去摘畫兒,你是始終不照面兒,你是怎麼啦?我問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來看你,好,你沒影兒啦!太太氣得——一半也是急得——直哆嗦。我只好打電叫車吧。可是我們不能就這麼『空城計』,全走了哇。好,我跟太太橫打了鼻樑,我說太太走吧,我看著。祥子回來呢,我馬上趕到左宅去;不回來呢,我認了命!這是怎會說的!你是怎回事,說呀!」

祥子沒的說。

「說話呀!楞著算得了事嗎?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祥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句話:「走吧!」「你看家?」高媽的氣消了點。

「見了先生,你就說,偵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沒逮住我!」

「這像什麼話呀?」高媽氣得幾乎要笑。

「你聽著!」祥子倒掛了氣:「告訴先生快跑,偵探說了,準能拿住先生。左宅也不是平安的地方。快跑!你走了,我跳到王家去,睡一夜。我把這塊的大門鎖上。明天,我去找我的事。對不起曹先生!」

「越說我越糊塗!」高媽歎了口氣。「得啦,我走,少爺還許凍著了呢,趕緊看看去!見了先生,我就說祥子說啦,教先生快跑。今個晚上祥子鎖上大門,跳到王家去睡;明天他去找事。是這麼著不是?」

祥子萬分慚愧的點了點頭。

高媽走後,祥子鎖好大門,回到屋中。破悶葫蘆罐還在地上扔著,他拾起塊瓦片看了看,照舊扔在地上。床上的舖蓋並沒有動。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難道孫偵探並非真的偵探?不能!曹先生要是沒看出點危險來,何至於棄家逃走?不明白!不明白!他不知不覺的坐在了床沿上。剛一坐下,好似驚了似的又立起來。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個姓孫的再回來呢?!心中極快的轉了轉:對不住曹先生,不過高媽帶回信去教他快跑,也總算過得去了。論良心,祥子並沒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著委屈。自己的錢先丟了,沒法再管曹先生的。自言自語的,他這樣一邊叨嘮,一邊兒往起收拾舖蓋。

扛起舖蓋,滅了燈,他奔了後院。把舖蓋放下,手扒住牆頭低聲的叫:「老程!老程!」老程是王家的車伕。沒人答應,祥子下了決心,先跳過去再說。把舖蓋扔過去,落在雪上,沒有什麼聲響。他的心跳了一陣。緊跟著又爬上牆頭,跳了過去。在雪地上拾起舖蓋,輕輕的去找老程。他知道老程的地方。大家好像都已睡了,全院中一點聲兒也沒有。祥子忽然感到作賊並不是件很難的事,他放了點膽子,腳踏實地的走,雪很瓷實,發著一點點響聲。找到了老程的屋子,他咳嗽了一聲。老程似乎是剛躺下:「誰?」

「我,祥子!你開開門!」祥子說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像聽見了老程的聲音,就像聽見個親人的安慰似的。老程開了燈,披著件破皮襖,開了門:「怎麼啦?祥子!三更半夜的!」

祥子進去,把舖蓋放在地上,就勢兒坐在上面,又沒了話。

老程有三十多歲,臉上與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塊的,硬得出稜兒。平日,祥子與他並沒有什麼交情,不過是見面總點頭說話兒。有時候,王太太與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倆更有了在一處喝茶與休息的機會。祥子不得不佩服老程,老程跑得很快,可是慌裡慌張,而且手老拿不穩車把似的。在為人上,老程雖然怪好的,可是有了這個缺點,祥子總不能完全欽佩他。

今天,祥子覺得老程完全可愛了。坐在那兒,說不出什麼來,心中可是感激,親熱。剛才,立在中海的橋上;現在,與個熟人坐在屋裡;變動的急劇,使他心中發空;同時也發著些熱氣。

老程又鑽到被窩中去,指著破皮襖說:「祥子抽煙吧,兜兒裡有,別野的。」別墅牌的煙自從一出世就被車伕們改為「別野」的。

祥子本不吸煙,這次好似不能拒絕,拿了支煙放在唇間吧唧著。

「怎麼啦?」老程問:「辭了工?」

「沒有,」祥子依舊坐在舖蓋上,「出了亂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獨自看家!」

「什麼亂子?」老程又坐起來。

「說不清呢,反正亂子不小,連高媽也走了!」「四門大開,沒人管?」

「我把大門給鎖上了!」

「哼!」老程尋思了半天,「我告訴王先生一聲兒去好不好?」說著,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說吧,事情簡直說不清!」祥子怕王先生盤問他。

祥子說不清的那點事是這樣:曹先生在個大學裡教幾點鐘功課。學校裡有個叫阮明的學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錯,時常來找他談談。曹先生是個社會主義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以二人很說得來。不過,年紀與地位使他們有點小衝突:曹先生以教師的立場看,自己應當盡心的教書,而學生應當好好的交待功課,不能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績上馬馬虎虎。在阮明看呢,在這種破亂的世界裡,一個有志的青年應當作些革命的事業,功課好壞可以暫且不管。他和曹先生來往,一來是為彼此還談得來,二來是希望因為感情而可以得到夠升級的分數,不論自己的考試成績壞到什麼地步。亂世的志士往往有些無賴,歷史上有不少這樣可原諒的例子。

到考試的時候,曹先生沒有給阮明及格的分數。阮明的成績,即使曹先生給他及格,也很富餘的夠上了停學。可是他特別的恨曹先生。他以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國是與革命有同等價值的。因為急於作些什麼,阮明輕看學問。因為輕看學問,慢慢他習慣於懶惰,想不用任何的勞力而獲得大家的欽佩與愛護;無論怎說,自己的思想是前進的呀!曹先生沒有給他及格的分數,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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