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憂鬱的惡魔,受逐的精靈,
在罪孽深重的塵世上盤旋,
往昔那美好歲月里的情景,
一幕接一幕浮現在他眼前:
想當年,他這純真的司智天使,
在光明的居所里大顯身手;
想當年,那疾馳而過的彗星,
常常喜歡用親切的微笑,
回報他的一笑以表示問候;
想當年,他懷著認識的渴求,
透過了終年不散的迷霧,
俯瞰著一群群飄浮在空中,
已被上蒼丟棄了的星辰;
想當年,他這個造物的幸運兒,
保持著希望,充滿了愛心!
他從不懷疑,也未曾惱恨,
千百年無益而乏味的時光,
沒有影響到他心靈的純真……
還有許許多多的……但他
要回憶這一切卻力不從心!
……逐客早已在塵世上徘徊,
卻沒有一個棲身的所在:
光陰荏苒,是那麼單調,
世紀一個接一個地飛逝,
如一分鐘跟一分鐘疾走。
他威懾芸芸眾生的塵世,
毫無享受地播種著邪惡,
憑著那一身高強的技藝,
無論到哪裡都沒有敵手——
但作惡已使他感到厭膩。
……天國的逐客縱身飛越了
高加索起伏的群峰的上空:
下面是橫貫著的加茲貝克山,
似金剛石輝耀著永恆的雪峰,
而曲曲彎彎的達里亞山谷
黑魆魆地蜿蜒在深淵之中,
如蛇蠍穴居的大地的裂縫。
捷列克河不息地奔流騰跳,
像鬃毛蓬鬆的獅子在咆哮——
那出沒在荒山野地的走獸,
那盤旋在碧藍高空的飛鳥,
都諦聽河水的急語滔滔。
天際一塊塊金色的雲朵,
從遙遠、遙遠的南天異邦,
把這條大河護送到北國;
兩岸比肩林立的峭壁,
猶帶幾分矇矓的睡意,
把頭頸垂在急流之上,
凝視著閃過眼前的波浪;
那崖上古堡的座座塔樓,
如巨人把高加索的大門看守,
穿過那重重的雲遮霧嶂,
正目光嚴峻地瞭望前方。
上帝創造的這周遭世界
荒僻不堪,卻美妙絕倫;
然而這位高傲的精靈,
對著自家上帝的造物,
投以不屑一顧的眼神,
而在他那高高的額角上,
看不出有一絲絲表情。
……他眼前別是一番景象,
芳草鮮花正千姿百態:
錦繡的喬治亞谷地,
遠遠地像張地毯鋪開;
多麼幸福的華美之邦!
那儼如天柱一般的白楊,
那潺潺地奔流不息的小溪,
它那彩石鋪底的河床,
還有那一叢一叢的薔薇,
夜鶯在把薔薇美人歌唱,
美人不理睬情歌的悠揚;
那被密密的長春藤盤繞的
枝葉繁茂如門廊的懸鈴,
那裡在烈日當空的時刻,
有膽小的麋鹿躲藏的山洞;
那樹葉的光澤、喧聲和生氣,
那成百種聲音交響在一起,
那千萬棵花草樹木同呼吸!
那令人慵倦的正午的炎熱,
那受到馨香的露珠的滋養
而變得濕潤宜人的黑夜,
還有那明眸一般的繁星,
亮得如喬治亞少女的眼睛!……
但是大自然的這番景色,
在逐客空漠無聊的心中,
激不起新的力量和感情;
對眼前所見到的一切
他不是蔑視,就是妒恨。
……白髮蒼蒼的古達爾修建了
高高的房屋和寬寬的院落……
自古順從的奴僕們為此
付出了多少淚水和勞作。
院牆從一清早投下陰影,
橫卧在近旁山崗的坡面。
懸崖上鑿出了層層石級,
從角形的塔樓通到河邊;
年輕的公爵小姐塔瑪拉,
頭上蒙著潔白的面紗,
要到阿拉瓜河邊去打水,
常常沿這些石級而下。
……陰森的房屋從懸崖之巔,
總是朝山谷默默凝望;
今天這裡卻排起了盛宴——
美酒傾流,風笛悠揚——
古達爾在給女兒定親,
他叫來全家開懷暢飲。
未婚妻受到女友陪伴,
坐在鋪著地毯的屋頂:
邊玩邊唱地歡度時光。
半輪落日進遠山躲藏;
她們擊掌打起了節拍,
放開了歌喉齊聲歌唱——
年輕的未婚妻拿起手鼓,
舉過頭頂,擺動它旋轉,
忽而跑起來比鳥還輕盈,
忽而停住了,抬起雙眼——
在那令人妒羨的睫毛下,
水汪汪的眼睛亮光閃閃,
她忽而揚起烏黑的細眉,
忽而又微微將脖頸歪斜,
她那柔美靈巧的小腿,
在地毯上輕盈浮游起來;
她洋溢著稚氣的喜悅,
滿面春風,笑逐顏開。
在那碧波粼粼的水面上,
月光時時戲弄它的清輝,
但豈能同她的笑靨相媲美:
盡洋溢生命和青春的芳菲。
……我起誓,憑著夜半的星辰、
夕陽的餘暉和東天的霞光:
黃金之國波斯的君主,
和任何一個人間的帝王,
未吻過如此迷人的眼睛;
宮中飛沫四濺的噴泉,
也從沒有在炎熱的時辰,
洗浴過如此苗條的腰身!
還不曾有一隻人間的手,
把這般可愛的額頭撫弄,
把如此柔美的髮辮解開;
我起誓,這樣出眾的美人,
從人間失去天國後還不曾
在南國的陽光下一顯風韻。
……她在跳最後一次獨舞,
唉!她這古達爾的繼承人,
天真爛漫的自由之子,
明早等候她的將會是:
凄苦無告的女奴的命運,
那至今仍似異邦的祖國,
和那些素昧平生的家人。
心中暗暗滋生的疑慮,
使她的容顏常籠罩愁雲;
而她的一切舉止和行動,
如此優雅,那樣動人,
充滿憨態可掬的表情,
假如惡魔從身旁飛過去,
在這個時候對她瞥一眼,
那麼回想起往昔的夥伴時,
他會轉過臉,吐一聲長嘆……
……惡魔果然一眼看見了……
剎那間他心裡突然感到
一陣難以名狀的激動,
他那心田空漠而寂寥,
上面有幸福的聲音繚繞——
於是他重又懂得為什麼
愛情、善良和美是至寶!……
他把這一甜蜜的場面
久久不停地看了又看,
重溫往昔生活的幻夢,
此刻連綴成一串長鏈,
有如一顆跟一顆的星星,
一環接一環掠過他眼前。
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驚呆,
他便開始體嘗新的憂傷;
心中萌發的感情突然間
用故鄉的話語開起了腔。
這莫非是個復活的兆頭?
他雖然搜索自己的枯腸,
找不出詭譎的勾引的話來……
忘掉它?——上帝沒讓他忘卻——
他自己又怎能就此忘懷!……
……
……那位迫不及待的未婚夫,
日暮前要趕赴婚禮的喜筵,
把駿馬累得精疲力竭。
他幸運地到達水流清澈的
阿拉瓜河青青的河畔。
一串長長的駱駝隊尾隨著,
在聘禮的重負下步履艱難,
它浩浩蕩蕩,隱隱綽綽,
一路上駝鈴叮叮噹噹。
這是西諾達爾的國王
率領豪華的駝隊在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