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點蜜嘗嘗味道,我就可以死了。
《撒母耳記》(上)
在距今年頭不多的從前,
曾經坐落過一座修道院,
在阿拉瓜和庫拉兩河合流,
宛如姊妹般擁抱的地段。
如今行人若置身於山外,
殘門的圓柱仍依稀可見,
三五處塔樓猶自兀立,
教堂的圓頂也映入眼帘。
但修道院不再香煙繚繞,
聽不到僧人們深夜祈禱。
只剩下一個白髮老翁——
半死不活的破寺看門人——
雖已被活人和死神忘卻,
仍在掃除墓石上的飛塵,
墓碑上記敘著往昔的榮耀——
某某皇帝在某某年份,
對自己的王冠感到厭倦,
便把百姓交給俄羅斯人。
——
上帝的恩澤降臨喬治亞!
喬治亞從此興旺發達,
像在自己花園怒放鮮花,
在這友善的刺刀的屏障後,
對來犯之敵不感到懼怕。
有一天一個俄國的將軍,
從山裡向梯弗里斯趕程,
他帶著一個俘獲的孩子,
小孩在半路上得了重病——
受不了長途跋涉的苦辛。
他看上去有六七歲光景。
如山中羚羊,膽怯而粗野,
又宛似蘆葦,纖弱而柔韌。
但他身上難耐的病痛,
激起他先輩不屈的精神。
他一直受著痛苦的折磨,
可是從來不怨天尤人,
嘴裡沒哼出過一聲呻吟,
他搖搖頭不願意再進食,
安詳地、高傲地靜候死神。
有一個僧人以慈悲為懷,
把他收留在寺院里照看,
病孩在四壁的保護下調養,
友愛居然搭救他脫了險。
他沒有嘗到童年的樂趣,
起初見到人總是躲開,
他望著東方,長吁短嘆,
孤獨地、默默地徘徊,
一種不可名狀的鄉愁,
常常縈迴在他的心頭。
後來他習慣於困居寺院。
開始懂得了異邦的語言,
神父便對他作過了洗禮,
花花世界他還見所未見,
卻要在這似錦的年華里,
就立下出家為僧的誓言。
在一個秋夜他突然失蹤,
四周圍環抱著崇山峻岭,
山上布滿了茂密的森林,
一連三天去把他搜尋,
結果仍不見他的蹤影。
在草原發現他已不省人事,
重又把他抬回修道院;
他面色蒼白,瘦骨嶙峋,
彷彿他經受長期勞累,
忍飢挨餓或身患重病。
左盤右問他拒不開口,
朝朝暮暮他日見消瘦。
眼看他死期已經快到;
於是一個修道士走來,
又是規勸,又是禱告,
病人矜持地聽完祈禱,
強打起最後一點精神,
欠身滔滔不絕地說道:
「你來這裡聽我的懺悔,
我感激你的一番美意,
對人傾訴情懷總好些,
能減輕我心頭的積鬱。
不過我沒有干過壞事,
所以若了解我的作為,
對你們沒有多大益處。
心事怎能用言語傾訴?
我的命短,又身陷囹圄。
我若能重新安排運命,
定要用兩次這樣的生涯,
換取那飽經憂患的一生。
只有一個念頭主宰我,
一種激情,烈焰般的激情,
它像條蛀蟲孳生在我體內,
咬碎了、燒焦了我的心靈。
它曾經呼喚我那些幻想,
從令人窒息的祈禱的禪堂,
飛向憂患和搏鬥的好地方,
在那裡,峭壁高聳入雲,
在那裡,人們自由如鷹,
我用淚水和憂思作代價,
在沉沉黑夜培育了這激情,
如今我對著蒼天和大地,
要高聲把我這心跡披露,
決不祈求上帝的寬恕。」
「長老!我多次聽人說起,
是你救了我,我才免早亡,
何必呢?……我像被暴雨打落的一
片小樹葉,孤獨又憂傷,
我在這陰森森的高牆裡長大,
孩子的氣質,僧人的命運。
我對任何人都不能說
聖潔的字眼『父親』或『母親』。
長老,當然你想讓我
在這修道院里永遠忘記
這兩個令人心醉的字眼,
你這可是枉費了心機:
這聲音隨著我呱呱墜地。
我眼見著別的人都有
祖國、家園、好友和至親,
我卻不但找不到親人,
甚至找不到他們的墳塋!
於是,為了不空灑淚水,
我在心中立下了誓言:
總有一天,哪怕只一剎那,
也要把自己燃燒的心房
緊緊貼上另一個人的胸膛,
唉!如今我這些幻夢
曇花一現後就再無蹤影,
我生為異鄉的奴隸和孤兒,
死作囚中的鬼奴和孤魂。」
「墳墓不叫我膽戰心驚,
據說在冷漠的永恆的靜謐里,
痛苦自然地就會沉睡,
但訣別人生我感到惋惜。
我年紀還很輕、很輕……
青春時你可曾有過幻夢?
你也許不知,也許已忘懷:
曾如何地恨,曾如何地愛;
當你從那高高的角塔上,
望見太陽和原野的景象,
你的心怎樣歡快地跳蕩?
在角樓里空氣清新異常,
有時一隻乳鴿飛來,
誰也不知它來自何方,
它被雷雨驚得蜷縮著,
在深深的牆洞里躲藏。
如今縱然這美妙的世界
再也喚不起你的熱情:
你頭白體衰,別無嚮往。
這何妨?長老,你飽嘗了人生!
有多少滄桑你正可忘掉,
我若像你生活過有多好!」
「你知道我出去後見到什麼?
我看見田野是那樣肥沃,
我看見山崗上林木滿坡,
茂密的樹冠把崗頂掩沒,
清新的樹群沙沙作響,
彷彿一群人起舞婆娑。
我看見一堆堆幽暗的山岩,
被山洪衝散了相依的姻緣,
我猜透巨岩的離情別思……
這是上天給予我的啟示!
崖岩早就在高空之中,
張開了它們巨石的臂膀,
時刻都盼望著相會成雙;
然而歲月不停地奔流,
它們永遠也無法聚首!
我看見連綿不斷的山嶺,
希奇古怪,有如幻夢,
一座座高峰矗入青霄,
在霞光中像千百個祭壇,
上面時時有青煙繚繞,
一片片白雲追逐不息,
離開自己神秘的宿夜地,
邁開大步向東方迅跑,
有如一群白色的候鳥,
來自異國他鄉的遠道。
透過瀰漫的雲霧我望見:
在金剛石般閃耀的雪山中,
白頭的高加索正屹立不動;
此刻我不知因為什麼,
心頭早變得輕鬆快樂。
一個神秘的聲音對我說:
我也曾在那裡生活過,
於是,往事愈來愈清晰,
一幕幕浮現在我的腦際……」
「我回憶起老家的房屋,
回想起了我們的山谷、
那散落在翠綠叢中的山村,
我恍惚聽得在黃昏時分
那馬群歸廄的嗒嗒蹄音、
熟悉的家狗的隱隱吠聲。
我想起臉色黝黑的長者
趁著夜晚皎潔的月光,
圍坐在祖居的台階之前,
神態是那樣地嚴肅端莊,
那長劍的精心雕鏤的花鞘
光彩熠熠……這一切突然間
一幕接一幕地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