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詩 一八三一年六月十一日

記得打從我童年的時候起,

我的心一直喜歡追新獵奇。

我喜歡世間那種種的誘惑,

唯獨不愛偶爾涉足的人寰;

平生的那些瞬間充滿苦難,

我讓神秘的幻夢與之做伴。

而夢當然和大千世界一樣,

不會因這些瞬間變得暗淡。

我在片刻間常憑想像之力,

以別樣生活度過幾個世紀,

而忘卻了人世。幾次三番

悲哀的遐思使我痛哭流涕;

然而我所虛構的一切一切,

我假想之中憎和愛的對象,

都並非是人世的實有之物。

不,一切來自地獄或天堂。

冷漠的文字難寫內心的鬥爭,

人們還沒有一種有力的聲音,

能把幸福的企求如實地描述,

我感到了熾烈的崇高的精神,

然而找不到一些恰當的話語,

此時此刻啊我寧願犧牲自己,

好把縱然是激情的一點影子,

想方設法地移入別人的心裡。

聲名、榮光,這都算得了什麼?

可是它們仍對我發生威力;

它們命令我把一切都捨棄,

我便痛苦度日,毫無目的,

我橫遭誹謗,而且孤孤單單,

但信了它們!神秘莫測的先知

向我許諾下不朽,我雖還活著,

卻把人世的歡樂交給死神處置。

然而天國里沒有墓中的長眠。

等我變成灰燼,驚訝的人間,

縱然不解,也要祝福我的想望;

我的天使,跟隨我你不會死亡:

因為我的愛情定然能夠把

不朽的生命重新交付給你;

人們會把我倆的名字並提,

他們何苦讓死者死別生離。

人們對待亡故者真可謂公正;

父親詛咒過的,兒子崇拜如神。

要明此理,無須等到白髮蒼蒼。

世間的萬物都有終了的時辰;

人比花草是要稍稍顯得長命,

但若與永恆相比,人的一生

實在不值得一提。每一個人

只須活過搖籃里度過的光陰。

心靈的產物也和此事相像。

我常超然出世地坐在岸上,

俯首察看那股湍急的水流

洶湧而下翻起碧色的波浪,

飛沫似白練一般噝噝作響;

我一直望著,擯絕了雜念,

這時空曠之中回蕩的喧聲,

不斷把我深沉的遐想驅散。

此刻我多麼幸福……啊,何時

我才能忘卻那難以忘卻的憂愁!

女子的秋波!狂熱和苦惱之源!

另一個人很久以前已把她佔有,

我也滿懷柔情在愛另一個人,

我想戀愛——為著新的苦惱,

我向上蒼祈禱;可我卻知道,

往日悲哀的幻影仍在心頭縈繞。

人世間竟誰也不給我青睞,

我令人生厭,也自成負擔,

愁容常常浮現在我的臉上,

我冷漠無情而又十分傲慢。

世人都覺得我的神態很兇狠;

難道他們非得窺視我心房?

他們何必知道我心裡想什麼,

是喜是愁在他們全都一樣。

天空馳過一塊黑黑的烏雲,

一團不祥之火在這裡藏身,

這火焰正在不停地躥動著,

把沿途所遇無不化為灰燼,

神速地一閃重又躲入雲中;

又有誰能把它的來歷說清,

又有誰肯窺探雲團的核心?

何必呢?會消失得一無蹤影。

我的未來使心兒惴惴不安。

我將怎樣了結此生,我的心

命定在何處遊盪,我在何處

才能遇見我那心愛的意中人?

然而有誰愛過我,又有誰啊

將來能聽到並認出我的聲音?

我知道像我這樣熱戀是個罪過,

但也知道愛得恬淡又勢所不能。

世上有許多人並不相信愛情,

他們也很幸福;對另一些人,

愛意味著隨血液產生的願望,

意味著神經錯亂或夢中幻影。

我不能給愛情下個什麼定義,

然而它是一種最強烈的熱情!

愛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

我為著愛付出了整個的心靈。

虛情假意未能把我的心兒變冷;

無所寄託,空虛的心隱隱作痛,

愛情,年輕時人所膜拜的女神,

一直在我受創的心靈深處留存。

正如有時在那廢墟的隙縫裡,

會長出一棵幼小的嫩綠的白樺,

它總在娛悅著人們一雙雙眼睛,

點綴著悶悶不樂的花崗岩之崖。

異鄉的不速客可憐小白樺的命運:

面臨風暴的肆虐和酷暑的橫行,

它孤苦無告,得不到誰的庇護,

終於難免未老先衰地枯萎凋零;

但那旋風永遠也不能連根拔起

我這棵白樺;它長得堅實有力;

只有在一顆完全破碎的心裡

情思才能有如此無限的威力。

高傲的心靈遇到生活的重負,

從不會厭倦,也不至於頹唐;

命運難以一下子使它折服,

它卻會奮起向命運進行反抗;

雖然它能成全千萬人的幸福,

卻誓要報復難以戰勝的命運;

不惜任情作惡:有這樣的傲骨,

如不成為神明,那必是個惡人……

我總愛那遼闊無垠的荒原。

我愛那禿崗間拂面的輕風,

我愛那高空中翱翔的飛鳶,

和那平原上移動著的雲影。

這裡飛快的馬群從不套軛,

嗜血的鷹鷲在藍天下嬉戲,

草原上空的行雲疾馳而過,

似乎格外自由,格外明麗。

每當茫茫無邊的草原的海洋,

在你眼前閃著青色的光芒,

關於永恆的思索有如巨人,

啟迪人的心扉豁然地開朗。

宇宙的和聲中每一個諧音,

痛苦和歡樂的每一刻時光,

在我們面前變得一目了然,

我們便能解釋命運的乖張。

每當落日西沉,空氣清新,

誰如登上荒草叢生的山頂,

便可飽覽西天夕陽的餘暉,

便可目睹東天夜幕的降臨,

下面是暮靄、梯田和叢林,

四周是數不盡的崇山峻岭,

有如暴風雨後天際的雲朵,

夕暉里燃燒著奇特的峰頂。

於是我心裡滿載逝去的年華,

怦怦地跳著;一種熾烈的幻念

更使往昔的骷髏復甦了生命,

往日竟保持原來美麗的容顏。

猶如我們都愛看自己的肖像,

即令它同我們已無一處相像,

縱然畫布上目光曾炯炯有神,

如今因時間與痛苦而暗淡無光。

人間有什麼能美過天然金字塔——

這些傲然聳立的皚皚的雪山?

萬邦的榮耀或者千國的恥辱,

都無法使那高傲的雄姿改觀;

一塊塊烏雲在山脊上撞得粉碎,

險峻的峰頂盤旋著雷光電閃;

一切都無損它們的一根毫毛。

誰接近天庭,他就無敵於人間。

草原的景色已是滿目凄涼,

賓士的朔風還在到處流浪,

颳得銀色的茅草前仰後合,

任性驅趕塵土隨著風飛揚;

縱使向周圍投去銳利的目光,

也只有兩三棵白樺映入眼帘,

在暮色蒼茫中空蕩蕩的遠處,

白樺黑黝黝的樹影依稀可辨。

沒有奮爭,人生便寂寞難忍。

回首往事,看不出有多大作為,

即使在我們年華方富的時候,

人生也無法將我們的心靈寬慰。

我必須行動,真是滿心希望

能使每個日子都不朽長存,

就像偉大英雄不衰的英靈,

我簡直不解休息要它何用。

我心中時時刻刻有一樣東西

正在沸騰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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