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打從我童年的時候起,
我的心一直喜歡追新獵奇。
我喜歡世間那種種的誘惑,
唯獨不愛偶爾涉足的人寰;
平生的那些瞬間充滿苦難,
我讓神秘的幻夢與之做伴。
而夢當然和大千世界一樣,
不會因這些瞬間變得暗淡。
我在片刻間常憑想像之力,
以別樣生活度過幾個世紀,
而忘卻了人世。幾次三番
悲哀的遐思使我痛哭流涕;
然而我所虛構的一切一切,
我假想之中憎和愛的對象,
都並非是人世的實有之物。
不,一切來自地獄或天堂。
冷漠的文字難寫內心的鬥爭,
人們還沒有一種有力的聲音,
能把幸福的企求如實地描述,
我感到了熾烈的崇高的精神,
然而找不到一些恰當的話語,
此時此刻啊我寧願犧牲自己,
好把縱然是激情的一點影子,
想方設法地移入別人的心裡。
聲名、榮光,這都算得了什麼?
可是它們仍對我發生威力;
它們命令我把一切都捨棄,
我便痛苦度日,毫無目的,
我橫遭誹謗,而且孤孤單單,
但信了它們!神秘莫測的先知
向我許諾下不朽,我雖還活著,
卻把人世的歡樂交給死神處置。
然而天國里沒有墓中的長眠。
等我變成灰燼,驚訝的人間,
縱然不解,也要祝福我的想望;
我的天使,跟隨我你不會死亡:
因為我的愛情定然能夠把
不朽的生命重新交付給你;
人們會把我倆的名字並提,
他們何苦讓死者死別生離。
人們對待亡故者真可謂公正;
父親詛咒過的,兒子崇拜如神。
要明此理,無須等到白髮蒼蒼。
世間的萬物都有終了的時辰;
人比花草是要稍稍顯得長命,
但若與永恆相比,人的一生
實在不值得一提。每一個人
只須活過搖籃里度過的光陰。
心靈的產物也和此事相像。
我常超然出世地坐在岸上,
俯首察看那股湍急的水流
洶湧而下翻起碧色的波浪,
飛沫似白練一般噝噝作響;
我一直望著,擯絕了雜念,
這時空曠之中回蕩的喧聲,
不斷把我深沉的遐想驅散。
此刻我多麼幸福……啊,何時
我才能忘卻那難以忘卻的憂愁!
女子的秋波!狂熱和苦惱之源!
另一個人很久以前已把她佔有,
我也滿懷柔情在愛另一個人,
我想戀愛——為著新的苦惱,
我向上蒼祈禱;可我卻知道,
往日悲哀的幻影仍在心頭縈繞。
人世間竟誰也不給我青睞,
我令人生厭,也自成負擔,
愁容常常浮現在我的臉上,
我冷漠無情而又十分傲慢。
世人都覺得我的神態很兇狠;
難道他們非得窺視我心房?
他們何必知道我心裡想什麼,
是喜是愁在他們全都一樣。
天空馳過一塊黑黑的烏雲,
一團不祥之火在這裡藏身,
這火焰正在不停地躥動著,
把沿途所遇無不化為灰燼,
神速地一閃重又躲入雲中;
又有誰能把它的來歷說清,
又有誰肯窺探雲團的核心?
何必呢?會消失得一無蹤影。
我的未來使心兒惴惴不安。
我將怎樣了結此生,我的心
命定在何處遊盪,我在何處
才能遇見我那心愛的意中人?
然而有誰愛過我,又有誰啊
將來能聽到並認出我的聲音?
我知道像我這樣熱戀是個罪過,
但也知道愛得恬淡又勢所不能。
世上有許多人並不相信愛情,
他們也很幸福;對另一些人,
愛意味著隨血液產生的願望,
意味著神經錯亂或夢中幻影。
我不能給愛情下個什麼定義,
然而它是一種最強烈的熱情!
愛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
我為著愛付出了整個的心靈。
虛情假意未能把我的心兒變冷;
無所寄託,空虛的心隱隱作痛,
愛情,年輕時人所膜拜的女神,
一直在我受創的心靈深處留存。
正如有時在那廢墟的隙縫裡,
會長出一棵幼小的嫩綠的白樺,
它總在娛悅著人們一雙雙眼睛,
點綴著悶悶不樂的花崗岩之崖。
異鄉的不速客可憐小白樺的命運:
面臨風暴的肆虐和酷暑的橫行,
它孤苦無告,得不到誰的庇護,
終於難免未老先衰地枯萎凋零;
但那旋風永遠也不能連根拔起
我這棵白樺;它長得堅實有力;
只有在一顆完全破碎的心裡
情思才能有如此無限的威力。
高傲的心靈遇到生活的重負,
從不會厭倦,也不至於頹唐;
命運難以一下子使它折服,
它卻會奮起向命運進行反抗;
雖然它能成全千萬人的幸福,
卻誓要報復難以戰勝的命運;
不惜任情作惡:有這樣的傲骨,
如不成為神明,那必是個惡人……
我總愛那遼闊無垠的荒原。
我愛那禿崗間拂面的輕風,
我愛那高空中翱翔的飛鳶,
和那平原上移動著的雲影。
這裡飛快的馬群從不套軛,
嗜血的鷹鷲在藍天下嬉戲,
草原上空的行雲疾馳而過,
似乎格外自由,格外明麗。
每當茫茫無邊的草原的海洋,
在你眼前閃著青色的光芒,
關於永恆的思索有如巨人,
啟迪人的心扉豁然地開朗。
宇宙的和聲中每一個諧音,
痛苦和歡樂的每一刻時光,
在我們面前變得一目了然,
我們便能解釋命運的乖張。
每當落日西沉,空氣清新,
誰如登上荒草叢生的山頂,
便可飽覽西天夕陽的餘暉,
便可目睹東天夜幕的降臨,
下面是暮靄、梯田和叢林,
四周是數不盡的崇山峻岭,
有如暴風雨後天際的雲朵,
夕暉里燃燒著奇特的峰頂。
於是我心裡滿載逝去的年華,
怦怦地跳著;一種熾烈的幻念
更使往昔的骷髏復甦了生命,
往日竟保持原來美麗的容顏。
猶如我們都愛看自己的肖像,
即令它同我們已無一處相像,
縱然畫布上目光曾炯炯有神,
如今因時間與痛苦而暗淡無光。
人間有什麼能美過天然金字塔——
這些傲然聳立的皚皚的雪山?
萬邦的榮耀或者千國的恥辱,
都無法使那高傲的雄姿改觀;
一塊塊烏雲在山脊上撞得粉碎,
險峻的峰頂盤旋著雷光電閃;
一切都無損它們的一根毫毛。
誰接近天庭,他就無敵於人間。
草原的景色已是滿目凄涼,
賓士的朔風還在到處流浪,
颳得銀色的茅草前仰後合,
任性驅趕塵土隨著風飛揚;
縱使向周圍投去銳利的目光,
也只有兩三棵白樺映入眼帘,
在暮色蒼茫中空蕩蕩的遠處,
白樺黑黝黝的樹影依稀可辨。
沒有奮爭,人生便寂寞難忍。
回首往事,看不出有多大作為,
即使在我們年華方富的時候,
人生也無法將我們的心靈寬慰。
我必須行動,真是滿心希望
能使每個日子都不朽長存,
就像偉大英雄不衰的英靈,
我簡直不解休息要它何用。
我心中時時刻刻有一樣東西
正在沸騰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