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遺囑

這位老伶人離上帝對他的最後召喚尚需等待三年。在此期間,他不是扮演一個用閹雞填圓肚皮的法官,便是扮演一個趿著拖鞋、瘋瘋癲癲的乾癟老頭兒。不知何故,我們總是無法把他看作夏祿式的人物。他更像那個偷竊衣物的奧托里古斯而不像鄉紳。我們也無法認為他會像領年金的鄉紳那樣染上獵兔宰鹿的嗜好,因為他一向是站在被追獵、被宰割者一邊的。鄉紳於他與其說是社會地位,莫如說是一種角色。凡是有一點造詣的藝術家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紳士。他心中的魔鬼會在教區會議上跑出來;人們還說他常在小酒店裡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莎士比亞生來就是一個鄉里人,他可以在這悠閑的日子裡重溫兒時學到的關於花鳥魚蟲的知識。如今他從書本中再也得不到什麼了,甚至連神仙、仙女和古代的英雄豪傑或許也只是存在於掛滿新宅四壁的油畫和綉卷之中。我覺得他在這桑榆暮景比在進行寫作時更有可能認真研究音樂。他早就認識一些音樂家,例如托馬斯·莫利就曾為他劇中的部分抒情詩譜曲,甚至在主教門時還是他的近鄰。當時他感到音樂這門手藝儘管如此接近於自己的行業,卻多少有點神秘。現在是多學一點的時候了。

他曾經在《愛的徒勞》中為霍羅福尼斯創作過一段六個音符的音樂主題。奇怪的是,後來竟然再也沒有哪一位音樂家重新加以研究和發展。CDGAEF ——這適用於基礎低音,可以發展成賦格 的主題。如果提高三全音或降低三全音重複一遍,便能得到適用於序列音樂的完整的十二音基礎主題(Grundstimmung) 。我們期待著有朝一日聽到以威廉·莎士比亞音樂主題為基礎創作的變奏曲。

我可以看到,更確切地說是聽到,莎士比亞一家人圍坐在新宅客廳的桌旁,面前攤開著一首小曲的樂譜。這種樂譜印刷別緻,從四個角度的任何一角都可以看到其中一個聲部。我想蘇珊娜大概是一個女高音,音色清脆甜美,讀譜能力強。珠迪絲的嗓子不太好,學東西慢,只好默不作聲做聽眾。女婿霍爾是男低音。安妮是女低音,聲音低沉。威爾自然是個男高音了。

威爾想談論文學就會歡迎邁克爾·德雷頓來作客。亨利·雷恩斯福爵士的府第在埃文河畔的克利福錢伯斯村,德雷頓時常在他家小住。霍爾醫生也確實曾經在那裡治癒過他的間日熱,給他服用的催吐劑因為紫羅蘭香露放得太少而臭不可當。亨利爵士夫婦都是博學之士,爵士夫人曾經是德雷頓早年十四行詩的「意念」 。德雷頓比威爾大一歲,但是一直活到1631年才盡其天年。時下他正在寫一首題為《多福之國》的長詩,描寫英格蘭的自然景色,以遊記的形式對名山大川作系統的介紹,還涉及當地的一些史實。或許正是威爾的《亨利五世》啟發了德雷頓寫下他的關於阿金庫爾 的詩篇,它的第一行是「順風駛向法蘭西」。這首詩是對弗吉尼亞殖民者的一曲頌歌,至今依然具有令人全身振奮的力量:

在遙遠的疆場,

產生我們的豪俠

同樣造就了你們;

並將我們的英名

立在我們北方

無人知曉的星下。

莎士比亞深知世界日益開闊。他的《暴風雨》已經有了一絲新疆域的情味。他在寫《哈姆萊特》的時候,很可能想起了威廉·帕里的《安東尼·雪利爵士 陸作過廣泛旅行,1613年發表《波斯遊記》。">遊記新詳本》,其中包括航海途中看到的真正奇觀,而不是內陸水手編造的三頭人和能爬樹會說話的魚等騙人的奇談。帕里談到「那燦爛、清澈的天穹覆蓋著大地」,哈姆萊特則說是「這個覆蓋眾生的蒼穹」。在帕里的心中,天底下有許多尚待發現的奇景,可以代替人們仍在尋覓的天國。哈姆萊特知道:無論這一好奇、探索的新人種——文藝復興式的人——如何成為萬物的靈長,他依然會有夢魘。

莎士比亞是否十分關心自己身後的歸宿呢?每逢禮拜日,牧師們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囑他:除非萬能的造物主伸出他那無限仁慈的手,像伶人和編劇那樣誤入歧途的人死後可能會墜入一片火海與黑暗。以他的作品判斷,他對於宗教毫無馬洛那種殘存的痴迷。十八世紀時有人說,他「死時信奉羅馬天主教」。這和說他死時半心半意地信奉英國國教一樣,都是可能的。但是無論他死時信奉什麼教,人們不能認為他會利用自己最後的閑暇,認真考察這兩大教派的主張。他的作品是基督教文化的產物,然而這文化由於專註於古代的羅馬,包含著非基督教的成分。瓊生的卡圖魯斯式的詩篇以及由他產生的那一批詩人,津津樂道未來的難明長夜,認為享受那瞬息即逝的陽光則是眼前的任務。莎士比亞已經享受過自己的陽光明媚的瞬間,當白晝將要逝去的時候,他準備迎來黑夜。

立下一份遺囑是一個鄉紳的責任,威爾認真地負起了這一責任。我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但他是在1616年1月,即逝世前兩個月,擬好自己的遺囑第一稿的。他在寫劇本時總是一氣呵成,從不起草,可是遺囑比劇本重要得多。從擬好初稿到最後定稿,中間發生了一些事情,迫使他作重大的修改。這些事情涉及他的女兒珠迪絲。

在斯特拉福教區的記事錄中有這樣的記載:「1616年2月10日,托馬斯·昆尼先生娶珠迪絲·莎士比亞為妻」。珠迪絲終於在年近三十一的時候出嫁了。新郎只有二十七歲,是莎士比亞家和整個斯特拉福鎮所熟悉的一戶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理查·昆尼一度是莎士比亞家的鄰居和朋友,是個體面、正經的人,只是家景不甚闊綽。他曾做過葡萄酒的生意,1592年和1601年還兩次出任鎮長。1598年,他住在倫敦中部東四區卡特巷的鐘聲旅店,並在那裡給莎士比亞寫過一封信(這是保存下來的唯一信件),向那位比他有出息的同鄉告貸三十鎊錢,幫助他「償還在倫敦欠下的全部債務」。錢是借到了,但是以威爾的為人,必須償還是毫無疑問的。理查·昆尼於1602年去世,留下的葡萄酒生意由他的遺孀在兒子托馬斯的襄助下經營。托馬斯租下一家客棧,以便擴大生意推銷他從倫敦或布里斯托爾遠道運來的葡萄酒,並且認為自己既然做了客棧老闆,應該是擇偶成親的時候了。他選中了珠迪絲·莎士比亞。

將自己的小女兒許配給一個客棧老闆,這很難說是威爾的本意,尤其是這門親事辦得像他當年一樣倉促得蹊蹺。說它倉促是因為2月10日是屬於需要特許才能結婚的日期。許多年以前,威爾和安妮的特別許可證是通過正常手續從正當的主管人伍斯特主教的手中獲得的。然而,托馬斯·昆尼的特別許可證卻是取自斯特拉福的教區牧師。這顯然是很反常的,使他(按理應是那位牧師)受到伍斯特宗教法庭的傳訊。他拒絕出庭,或是忘記出庭,因而受到罰款和逐出教會的處分。新婚燕爾發生這種事情,不能說是個好兆頭。

威爾想到自己年輕時的遭遇,很可能懷疑倉促完婚的原因,但事實並非如此。珠迪絲並未珠胎暗結。但是有一個叫瑪格麗特·惠勒的姑娘約在九個月之前失身於那個不能自持的昆尼,而這件私情終於在昆尼婚後一個月左右敗露,其結局甚為悲慘:惠勒小姐和她的新生兒母子雙雙離開了人世,並於1616年3月15日舉行了葬禮。3月26日,經威爾的老房客格林律師起訴,昆尼在法庭上供認自己曾「與該惠勒發生性關係」,並對此自然感到遺憾。他有充分理由真正感到遺憾,因為就在開庭前夕,他的岳父對遺囑作了重大的修改,大大削減了可憐的珠迪絲應繼承的份額。她要為自己輕率的婚事受到懲罰;但是日後的事實表明,這樁輕率的婚事本身便是嚴厲的懲罰。

法庭判決托馬斯公開以苦行贖罪。他必須白布裹身,連續三個禮拜日去教區教堂,使佈道者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中如此這般地譴責他:「看哪,私通者的罪惡是如何受到他身上聖潔的顏色斥責呀!」不過,那個私通者付了五先令罰款,逃過了這種譴責;價錢非常公道,但是除了莎士比亞、霍爾兩家和那位過門才六周的不幸的新娘外,斯特拉福人都感到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失去了三次其味無窮的幸災樂禍機會。托馬斯顯然不是一個好人。他得以攀附上莎士比亞家這門高親,憑的就是欺詐手段。他沒有按婚約的規定,拿出他那份價值一百鎊的土地。後來,他又因罵人和在客棧里縱容房客酗酒而受到罰款處分。有人說他遺棄了自己的妻子,但是找不到根據。誰都不知道他死於何時何地。他的客棧叫「樊籠」,這於珠迪絲倒是名副其實的。舊址現在是一家專營漢堡包的店鋪。無論是客棧還是快餐鋪都不是堂堂高雅的營生,即便是在珠迪絲這個飽經風霜的堅強女子1662年與世長辭三百餘年之後的今天也是如此。

莎士比亞立下的遺囑規定由珠迪絲的姐姐繼承全部家產,包括新宅、亨利街的兩所房子、倫敦黑僧戲院內的一處房屋和「我的其他房產、地產以及全部得以繼承的財產」。這些財產在蘇珊娜百年之後,將由她的長子繼承——威爾對於自己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