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新宅

從倫敦去斯特拉福有兩條路線可走,一是取道埃爾茲伯里和班伯里,一是取道海惠康和伍斯托克。莎士比亞似乎更喜歡第二條路線,這樣可以在牛津歇腳過夜。

「威廉·莎士比亞先生每年都要回沃里克郡一次。」約翰·奧布里曾經這樣說過,然後他又談到威廉·達維南爵士時常引以為豪的一件事。達維南是在清教徒禁戲幾達二十年之後,使戲劇重新回到倫敦舞台出力最多的一個人。他自稱是莎士比亞的非婚生子,莎士比亞在途經牛津時,總是在達維南夫人開設的王冠旅店下榻。奧布里說這位夫人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子,談吐優雅,聰敏過人」。至於達維南,奧布里認為他時常掛在嘴上的話「損害了他母親的名聲,使人們稱她為娼婦」。是啊,假若那個使自己成為私生子的嫖客叫威廉·莎士比亞,或許母親當娼婦、自己當私生子也是值得的。

莎士比亞回斯特拉福的這兩條路線,一條是走班伯里公路,另一條是走希普斯頓公路,兩條公路正好在克洛普頓大橋前交叉。跨過大橋向左轉入濱河路,再向右便是教堂巷。「新宅」就在教堂巷與教堂街的拐角,在這裡莎士比亞有妻子安妮和女兒珠迪絲等待著他。蘇珊娜已於1607年出閣,嫁給鎮上那位深受上流社會歡迎的醫生約翰·霍爾。

如今新宅早已不在了,但是我們還是十分了解它當時的樣子。它是休·克洛普頓爵士在十五世紀九十年代修建的房子。這個斯特拉福人後來出任倫敦市長,修復了斯特拉福聖十字公會教堂,並且還架設起至今仍用他的姓氏命名的那座大橋。克洛普頓的日子過得不錯,似乎也不會在那所他稱之為「大宅院」的房子上惜力。房子的正面寬六十英尺,進深七十英尺,室內共有十隻壁爐,就是說至少有十間房間。十六世紀中葉,有一個遊客說它是「一座磚木結構的漂亮房子」。那是在沃里克郡的地主、四法學院內殿學院的律師威廉·安德希爾見它「破敗不堪,即將坍塌」,把它買下進行修繕之前;那時,莎士比亞只有三歲。後來在1597年5月,安德希爾的兒子,也叫威廉,把它賣給了莎士比亞——要價六十鎊,相當便宜,因為它還包括兩片園子和兩間穀倉。房子成交後兩個月,賣主小威廉·安德希爾被他的兒子福爾克用毒藥要了命,而福爾克也因此在沃里克上了絞架。嗚呼,那不肖之子竟然毒死了生身父親!是不祥之兆?是鬼魂附身?房子的新主人似乎並不特別在乎。

新房主在辭別舞台之前卜居異鄉,他不得不把屬於一家之主的各項事務——譬如修繕和改建工程——留給妻子辦理。安妮買下了許多石料,實際上是買得太多了,因為後來鎮上又從她手中買走十便士的石料(記錄在案的自然是「Shaxpere先生」)。那兩間穀倉使安妮或威爾有可能在倫敦街頭餓殍橫陳的荒年囤積穀物和麥芽。1597年2月,斯特拉福的史料中說「教堂街區的威廉·莎士比亞」有十夸脫麥芽。這一記載同時說明:莎士比亞在法定購房日期之前已經佔有新宅。那時候,財產的轉讓頗費周折,它必須經過一個稱為「法律假定」的手續,由財產受讓人控告財產轉讓人非法阻礙自己佔有財產。被告承認原告的產權,雙方遂將妥協結果詳細列入一份稱為「結案文書尾聯」的文件,即三聯契約的下聯。所謂三聯契約,顧名思義就是在契約中間打兩行騎縫,撕開成鋸齒狀邊緣,合攏像上下兩排牙齒那樣嚙合,以此證明文件的真偽。房產交易是賣方、買方和法庭各執一聯。法庭備案的是最底下的第三聯,故稱「結案文書尾聯」。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中想到了這一切——「這傢伙生前也許曾經買下許多地產,有那些……結案文書、雙重保單、勝訴通知」。勝訴通知與限定財產的繼承權有關。

莎士比亞對於自己在近乎大飢之年囤糧牟利似乎並不感到羞愧。買賣就是買賣。不過,他也是深知人們對於哄抬糧價的態度的。《科利奧蘭納斯》一開場就有「一群暴動的市民」要殺卡厄斯·馬歇斯(後來又加稱「科利奧蘭納斯」以紀念他征服科利奧里城的業績),把他視為那些「讓我們忍受饑寒,他們的倉庫里卻堆滿穀粒」的傢伙中最壞的一個。在莎士比亞身上可以看到科利奧蘭納斯的一點影子——他是一個鄙視暴民的鄉紳。

然而,那些逛戲院的暴民卻在填滿威爾的腰包。1602年,他可以從倫敦捎三百二十鎊回家,由他的弟弟吉爾伯特充當代理人,買下孔家的一百二十英畝土地。同年,威爾又在新宅附近的教堂巷購得一間農舍給看園人居住,因為他的園子以及後來又成為他的私產的兩片果園,需要僱傭一個專職的看園人照料。第二年,他又在斯特拉福鎮、舊斯特拉福(鎮北的農田)韋爾肯和畢曉普斯頓教區買下了價值四百四十鎊的農產品什一稅。此外,他還從環球劇場分紅,後來又有黑僧戲院的紅利。但是,莎士比亞一家雖然富有,仍然收了一戶房客。蘇珊娜出嫁以後,新宅騰出了房間(或許在這之前就有空房間),租賃給本鎮執事托馬斯·格林和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孩子居住。在保存下來的一份文書中,格林表示自己可能在1610年搬出新宅。人們自然會推斷莎士比亞要在這一年把自己的基地由倫敦遷到斯特拉福。回到家鄉之後,他在倫敦依然會保留一部分事務,但是比起他在斯特拉福的生活,那將是第二位的。他不希望自己退休後身邊還跟著一個格林(對「暴發戶似的烏鴉」那句話依然耿耿於懷?),也不希望別人的孩子在他的園子里吵吵嚷嚷。

1610年,有一群人顯得格外忙碌。他們正在對詹姆斯王欽定的新舊約全書譯本作最後的潤色。這項偉大的工程始於1604年,即詹姆斯王雄辯地對英格蘭使用聖經的狀況表示不滿之後三年。國王的不滿是有道理的,因為當時老百姓用的是日內瓦版的聖經,教會用的是主教版聖經 。日內瓦的版本非常糟糕,旁註中充滿犯上作亂的情緒——「甚為偏頗、失實,蠱惑人心,有許多危險的叛逆性諷喻。」國王諭示:統一的新聖經必須通俗易懂,一目了然,沒有難字。這是一條很好的原則,它產生了令人讚歎的結果。

新聖經的翻譯人員共五十四名,分為六組——蘭斯洛特·安德魯斯在威斯敏斯特帶兩組,約翰·哈丁在牛津帶兩組,愛德華·萊弗利在劍橋帶兩組。一組譯完一章之後即由其他兩組仔細校核。遇到具體困難是請教大學中博學之士而不一定是找教士。舊約中的詩歌部分,如《詩篇》與《雅歌》,則請熟諳語言音韻的人審核是否和諧悅耳。魯德亞德·吉卜林 在短篇小說《聖經校樣》中,描寫過莎士比亞和瓊生二人共同討論一位譯者向他們提出的一個語言問題。人們沒有理由認為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他們是當時最偉大的詩人;聖經不僅應該是敬神之作,它也應是文學作品。

人們會樂於認為以下幾段蔚為大觀的文字是出自莎士比亞之手:

神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

所以地雖改變,山雖搖動到海心,

其中的水雖匉訇翻騰,山雖因海漲而戰抖,我們也不害怕。細拉。

有一道河。這河的分議,使神的城歡喜。這城就是至高者居住的聖所。

神在其中。城必不動搖。

到天一亮,神必幫助這城。

外邦喧嚷,列國動搖。神發聲,地便熔化。

萬軍之耶和華與我們同在。雅各的神是我們的避難所。細拉。

你們來看耶和華的作為,看他使地怎樣荒涼。

他止息刀兵,直到地極。他折弓,斷槍,把戰車焚燒在火中。

你們要休息,要知道我是神。我必在外邦中被尊崇,在遍地上也被尊崇。

萬軍之耶和華與我們同在。雅各的神,是我們的避難所。細拉。

無論莎士比亞是否參與其事,他本人已身在詩中了。這是《詩篇》第四十六篇。從頭數到第四十六個詞是shake;不算收尾的「細拉」,倒數第四十六個詞是spear。1610年莎士比亞適逢四十六歲。假如這純屬巧合,那麼我們也可以異想天開地認為它是絕妙的巧合。屬於所有世紀的最偉大散文巨著,巧妙地收入了屬於所有世紀的最偉大詩人的英名。至於本·瓊生,那個被父親改名為本傑明的本,或本俄尼,他總是能夠自詡為雅各——英文為詹姆斯——的愛子。 這是非常近於真實的,因為在威爾打點行裝回斯特拉福的時候,本·瓊生的假面劇正在詹姆斯朝得勢。他與英尼戈·瓊斯最後鬧翻並且失去朝廷的寵幸,是二十年以後的事。

在斯特拉福,莎士比亞有許多事情可做。他沒有像他父親那樣謀求入選市鎮議會,而是致力於「掌管國會公路維修法案之執行」。莎士比亞隨劇團旅行較多,因此比大多數人都了解英國的公路破敗不堪。沒有材料說明他曾經為慈善事業掏過自己的腰包,不過在疫癘使女子變為寡婦、火災使人們無家可歸的時候,斯特拉福像任何其他城鎮一樣,倒是常常需要賑濟。尤其是火災,它給這座由木屋與茅舍構成而又沒有消防隊的城鎮帶來更大的破壞。(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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