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六世與一世

詹姆斯王抵達倫敦,急於戴上一頂比蘇格蘭王冠更大的王冠。他在南下途中一路狩獵,獵物是裝在籃筐中隨運的野兔,因為他愛好獵兔。行至紐華克,他未經審訊便敕令絞死一名小偷;他是一位凌駕於法律之上的君主。從愛丁堡到倫敦,他一路封了三百名爵士。對於順水人情,他很慷慨。詹姆斯不十分喜歡平民百姓。他們歡呼要求見駕,但是他缺乏他的前任那種寬厚仁慈的品格。「上帝作證!」他叫道。「我要扒下馬褲,他們還可以看到我的屁股呢!」他癖好同性戀。男子氣概不及前任一半,卻自視為凱撒的凱撒,皇帝的皇帝。無論朝臣對他如何諂媚,他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庸俗粗鄙之處。宮中重新興起了一些令人異常厭惡的歌功頌德、脅肩諂笑的禮儀。他用膳時必須有大臣在旁侍候,跪著端上飯菜。稱呼他時,不冠以「至聖的」、「博學多才的」、「英明的」等東方式敬辭,他就根本不理睬。他被譽為智慧勝似所羅門的君主。喜歡諷刺的人想到他的母親與樂師大衛·里齊奧的關係,說他本來就應該叫所羅門,因為所羅門是以色列王大衛之子,而他是豎琴師大衛的兒子。

詹姆斯比莎士比亞小兩歲,外貌勉強算是過得去。「英俊,高貴,快活,身材勻稱,不胖不瘦,充滿活力。」這是一位義大利客人的評論,可能言過其實了。他的頭髮是褐色的,面色紅潤。換句話說,他的相貌尚屬一般,不似他的敵人說的並且流傳於後世的那樣嘴角垂涎、體形古怪、步態彆扭。他也確實有真才實學,散文寫得剛勁有力,《抵制煙草》一文就是一例,其中似乎還預見到肺癌的發生。但是他沒有韻文的稟賦。他喜歡好酒好菜,尤其是在查理王子的朋友白金漢伯爵喬治·維利厄斯的影響下,時常喝得酩酊大醉。詹姆斯虔敬上帝,信奉英國國教——英格蘭的事物他真心實意喜歡的為數不多,這是其中之一。他是由嚴格的蘇格蘭加爾文派教徒教育成人的,如今恩將仇報,令英格蘭的清教徒大失所望。儘管他的妻子丹麥公主安妮信奉天主教,他自己並不喜歡羅馬教廷。不過他的主教們卻喜歡他,而他也喜歡他們。詹姆斯執政期間所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諭旨重新翻譯聖經。他從不洗濯沐浴,只是偶爾將指尖蘸入玫瑰香露。

現在誕生了一個新的王國:英格蘭與蘇格蘭已合併成為一國,不列顛人的國土——實際上威爾士才真正是不列顛的國土啊。 後來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中通過愛德伽之口慶祝了這件事:

羅蘭騎士 來到黑沉沉的古堡前,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呸,嘿,哼!我聞到了一股不列顛人的血腥。」

英格蘭人曾經盼望新王朝會給他們帶來和平與安寧,如今詹姆斯朝終於開始,卻莫名其妙地使他們大失所望。倫敦城內充斥著野心勃勃的蘇格蘭人。王宮依然富麗堂皇,但是英國的魅力似乎已從全國的生活中消失。沒有任何諸如以海上軍事力量保障英國宗教改革的重大問題足以在英國人的血液中注入新的活力。鼎盛時期已過,榮耀竟成為往事!

但是,國王是在嚴格節制的環境中長大的,如今既然有了戲劇那樣能夠美化生活的消遣,他自然要盡情享受了。詹姆斯朝以其戲劇成就顯赫於世,不過這些成就的核心部分多半是病態的、腐敗的,雖然有時幾乎使人無法覺察。這時,《白魔》取代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綠帽子的良藥》取代了《皆大歡喜》。屬於他這個時代的是莎士比亞那些最偉大的悲劇,是幻滅的無比絢麗動人的產物。寫《終成眷屬》和《一報還一報》之類喜劇的目的,不是為了引人發笑;對於在女王統治時期會顯得不合禮儀的放浪不羈的情節,人們感到局促不安——意在與他人之婦苟合而意外與自己之妻寢合的事情太多,不加非議地嘲笑女子保守貞操的言論太多,男女之間肆無忌憚地使用的猥言褻語太多。威爾對於這些戲劇到底應該歸入哪一類,連自己也產生了懷疑,這種心理負擔也反映在《終成眷屬》那些迂迴曲折的詩句之中,將薄伽丘一個簡單的道德寓言加以詮釋。《一報還一報》的悲觀主義與其說適用於一部結局圓滿或結局並非不圓滿的戲,莫如說更適用於悲劇。有一場戲可以為一部描寫當今世界在一場核戰之後苦難景象的書提供書名——奧爾德斯·赫胥黎 的《猿與本性》。另一場戲則寫下了一切文學作品中所能見到的最駭人的怕死言論——同時也是迎接死亡到來的最有力的咒語。寫得極好,但只能供宮廷中的王公貴族消閑解悶。在這位已屆成熟之年或酸澀之年的嚴肅劇作家身上,那種質樸的歡樂品質已經蕩然無存了。

無論威爾那顆形同提琴的腦袋裡面在想些什麼,在新王朝的統治之下他和他作為股東的那個劇團順風順水,外部環境幾乎是無法再好的了。就在1603年詹姆新登基那年,宮內大臣劇團變成了「國王劇團」。那些老資格的演員,其中包括莎士比亞,封了宮廷內室侍從。翌年,西班牙使臣前來議和時,他們就以內廷侍從的身份充當使臣的陪同人員。於是,那位曾經寫過大無畏的愛國主義豪言壯語的劇作家,如今則轉而向昔日的敵人、今日的朋友鞠躬致意。兵戎相見的日子已經過去,干戈已化為玉帛。詹姆斯王憎惡戰爭,甚至見到士兵手中的戰斧也會畏葸不前(獵鹿自然是另當別論)。伊麗莎白女王隨時都樂於率領她的軍隊上戰場,而女王的繼承人卻是貨真價實的膽小鬼,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像《亨利五世》那樣硝煙瀰漫的戲不會再有了。

作為某種皇家官員,威爾眼下必然已重新躋身於令人嚮往的上流社會。南安普頓伯爵亨利·賴奧思利已從倫敦塔中獲釋,但是他們在那座充滿恥辱的舊府邸中已經難以恢複往日的恩寵和親近。威爾這顆行星如今很可能已經開始在一個新的太陽系中運行,其燦爛的中心或許不是亨利·賴奧思利在鏡中的反照——威廉·赫伯特(William Herbert,HW反照為WH),而多半是威廉·赫伯特的母親。赫伯特已於1601年承襲彭勃洛克伯爵的爵位,後來由於與宮女瑪麗·菲滕那段私情,在女王當政時失寵;但是如今新王即位,他獲得了自由,精力充沛,並且得到國王的寵幸。

他的母親彭勃洛克伯爵夫人在1603年是四十二歲,美麗、寬厚、飽學,可謂女中完人,不亞於她的胞兄菲利普·錫德尼爵士;這位男性中的完人雖已作古,卻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兄妹二人曾在威爾頓府合力用散文創作田園傳奇《阿卡狄亞》。威爾頓府是索爾茲伯里附近的一座鄉間別墅,它一如約翰·奧布里所說,「像一座學院,有如此眾多才思敏捷的博學之士」。錫德尼在蘇特芬負傷陣亡之後,伯爵夫人輯成了他的十四行詩集《阿斯托菲與斯黛拉》。此後,她開始關心和保護其他十四行詩作者及學者,甚至包括劇作者。威廉·布朗為她寫的輓詩最能反映她的品德:

在這陰森的靈柩里,

躺著一切詩文的題詠:

錫德尼之妹、彭勃洛克之母,

美麗,善良,通今博古。

死神啊,讓時間將利劍向你投,

免得這樣的奇女子再遭毒手!

史料表明:1603年莎士比亞住在威爾頓,不過他不是以客人的身份待在那裡。詹姆斯在5月登基之後不久,倫敦發生瘟疫,王室及各劇團全部棄城他去。詹姆斯王在疫病流行期間,整個秋季臨幸彭勃洛克家。國王劇團在牛軛湖躲避瘟疫,奧古斯丁·菲利普斯的家就在這一帶。他們奉召去威爾頓演戲,有記載說,劇團的經理約翰·海明琪收到了三十鎊的演出費。兩個半世紀之後,彭勃洛克伯爵夫人的繼承人發誓說,她從家族檔案中找到一封老伯爵夫人寫給兒子的信,信中要他帶國王來看《皆大歡喜》,並說:「那個叫莎士比亞的男人在我們家。」這封信已經失蹤了,但是這句話卻不知是什麼神奇的緣故,聽著使人頓時對其真實性肅然起敬。不是「莎士比亞」——劇作家兼詩人——而是「那個叫莎士比亞的男人」,無拘無束地呷著酒,談笑風生,隨和可親而又機敏過人,一時成了遊離於一群戲子之外的名人顯士。是真是假,大體如此。

伯爵夫人顯然喜歡戲劇,她甚至曾經動手寫過一齣戲,翻譯了那位多少有點乏味的法國塞內加派戲劇家羅貝爾·加尼耶的《馬克·安東尼》。或許她在1603年曾經給那個叫莎士比亞的男人看過,他會說:夫人,這齣戲優雅、含蓄,詩文也流暢,一定能夠成功。其實,莎士比亞心中或許會認為:這齣戲根本不成。要寫關於安東尼愛情生活的戲,必須充滿激情,劇詞、音樂必須粗獷,那位埃及女王也必須像克拉肯韋爾煙花巷中任何一個香氣襲人、富於誘惑力的摩爾神女一般。是的,這一點我要牢牢記住。

蕭伯納認為,彭勃洛克夫人就是《終成眷屬》中羅西昂伯爵夫人的原型,並且斷言:這位夫人「是莎士比亞筆下最富魅力的老太太,甚至是最富魅力的女性,無論老少」。這樣說未免言過其實,蕭伯納也是時常言過其實的。但是,就羅西昂伯爵夫人之子勃特拉姆拒絕別人為了他家族的繁衍替他安排的親事而言,他們母子之間形成的那種關係顯然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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