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王室喪亂

臨近午後三時,宮內大臣劇團正在為世上首次公演《哈姆萊特》作最後的準備。理查·伯比奇照例領銜,哈姆萊特是他平生扮演的最重要、最有辯才的角色。他一身黑色素服,與埃塞克斯受審時一般模樣,這時他正忙著用畫筆細心為扮演坤角的兩名童伶塗脂抹粉。後台擁擠得水泄不通,因為全體演員都要出場,其中有約翰·海明琪、奧古斯丁·菲利普斯、托馬斯·波普、喬治·布賴恩、亨利·康德爾、威廉·斯賴、理查·考利、約翰·洛溫、塞繆爾·克羅斯、亞歷山大·庫克、塞繆爾·吉爾伯恩、羅伯特·阿明、威廉·奧斯勒、納撒尼爾·菲爾德、約翰·安德伍德、尼古拉斯·圖利、威廉·埃克爾斯通、約瑟夫·泰勒、羅伯特·本菲爾德、羅伯特·高夫、理查·魯賓遜(他是瓊生喜歡的演員)、約翰·香克和約翰·賴斯。賴斯的真名叫里斯,阿普·里斯,是在《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中分別扮演休·愛文斯師傅、奧溫·葛蘭道厄和弗魯愛林上尉而出名的威爾士人。

除此以外,威爾·莎士比亞也擠在後台化裝,準備去演鬼魂。他這時是三十七歲,鬢髮已相當灰白,漸漸謝頂的前額和鬍鬚都無需過多化裝。他是從銀街的寓所步行來的,路上經過巴黎花園時,目光避開了狗咬撒克遜大熊(或許是哈里亨斯大熊?)的遊戲,因為他越來越討厭見到鮮血,這十年中倫敦流的血太多了。扮演鬼魂使他想起自己一家經歷了多少喪事——今年是他的父親去世,沒有幾年前是他的兒子。他,作為一個活著的父親,將扮演一個死去的父親。劇中那個活著的兒子幾乎與他自己那個死去的兒子同名。人世間的事情安排得是多麼奇怪!

他對於《哈姆萊特》是嘔心瀝血的,不過寫這部悲劇原先並不是他的主意。伯比奇在放腳本的木箱中偶然翻到了湯姆·基德那部老《哈姆萊特》,提出既然如今復仇悲劇重新受到歡迎,何不利用丹麥王子裝瘋賣傻為父復仇的老故事,編一部奇巧複雜的現代戲?根據廉價席上的喧鬧聲判斷,平民觀眾喜歡看的是類似瓊生為海軍大臣劇團改編的《西班牙悲劇》那樣的戲。樓座中以及戲台兩側的上等觀眾(他們手執記事簿,隨時準備記下一些警世箴言和名句)已經看過馬斯頓的《安東尼奧復仇記》。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全都經歷過埃塞克斯榮辱興亡的悲劇。不過哈姆萊特不是埃塞克斯式的人物;儘管身穿黑袍,他也不屬於傳統的憂鬱型角色。他只是想起了一個民間傳說,想到了那綠屋中裝瘋賣傻的阿姆洛思。「孩子,我要對你來阿姆洛思這一套了!」德比伯爵不是常說這句話以表示他要發怒了嗎?丹麥常常是人們談論的新聞。如今蘇格蘭王詹姆斯六世將繼承王位似乎已成定局,經過令人震驚的埃塞克斯叛亂事件之後,誰都不會再反對這件事了。不久,一位出生於丹麥的王后將帶著她的丹麥朋友來到倫敦。時下,丹麥人並不十分討人喜歡,這與他們時常潛入英國的北海保護區捕魚有關,也與他們令人厭惡的酗酒風氣有關。那個叫約漢 或諸如此類名字的丹麥啤酒店的店主,喝酒時不到嘔吐一地絕不罷休。眼下不喜歡丹麥人還是合乎時宜的,但不久之後這樣做就有叛國的嫌疑了。

大部分演員在裝腔作勢地背誦台詞,有的正從那個不知叫約漢還是什麼的人開設的啤酒店送過來的酒桶中汲取荷蘭人(或丹麥人)的酒後之勇。一個被雇來跑龍套的陌生人,看上去像是個速記員,他將在台上或戲台兩側偷偷記下全部腳本準備翻印。他顯得愚蠢可笑。他會把克勞狄斯的台詞記成「火把,火把,我要睡了」 ,好像那位丹麥國王不是看了那場戲中戲之後驚慌失措,而是因為疲倦才想睡覺。這場戲中戲原是托馬斯·基德的妙筆,是值得保留的。

音樂聲。號角聲。旌旗在高塔上飄揚。《哈姆萊特》開場了。樓台或廊子上出現一個神經緊張的軍官——在埃塞克斯鬧事時神經緊張的軍官是相當多的。丹麥人都取了羅馬人的名字,至少也是義大利化的名字,因為廉價席上的觀眾很難想像哪一出悲劇可以沒有滿腔熱血的南方人。弗蘭西斯科、霍拉旭、馬西勒斯、勃那多在台上。演出的時間是白天,秋季的陽光和煦宜人,但是演員的台詞很快就將觀眾帶到北方嚴寒的冬夜。膽小的人談到鬼魂,霍拉旭像現代人似的表示懷疑。接著鬼魂果然出現,它是由全部台詞的創作者而眼下卻不贊一詞的威爾·莎士比亞扮演的。霍拉旭回想起不久前上演的《裘力斯·凱撒》,回想起劇中那位雄才大略的人物遇害前的徵兆:

這一類預報重大變故的徵兆,在我們國內的天上地下也已經屢次出現了。

此時此刻,丹麥就是英國;觀眾對於聖誕節的那次地震記憶猶新。在後台,阿明惟妙惟肖地學了一聲雞鳴。鬼魂消失。當霍拉旭和士兵們演完樓台上那幕戲時,丹麥的王公大臣已陸續登上下面的正台。

鼓號為克勞狄斯齊鳴,扮演喬特魯德的童伶在他一側。克勞狄斯全身上下一副國王的氣派,在擺放著兩張御座的高台上訓政。說得太長嗎?不要緊,觀眾可以看哈姆萊特那副陰鬱、慍怒的面孔,它與國王的威嚴和權柄形成對照。哈姆萊特倚在舞台前方的柱子旁,盡量遠離舞台深處的國王。現在輪到他說第一句道白了,觀眾一聽便知道他並不是瓊生筆下那種性格鬱悒的人物,不是一棵缺乏根須、無精打採的黑色莠草。根是粗壯的:他穿黑色素服是為了服喪守制,他感到痛苦是因為父王崩殂而生母不忠,尤其是因為生母的亂倫婚姻所體現的國家道德的淪喪。接著,他詛咒人世間那荒蕪不治的花園以及作為園中之花的女人的脆弱;他的怒火得到平衡,因為有那位頭腦清醒、不輕易激動的學者霍拉旭出場,後來又有天真無邪、溫柔可愛的奧菲利婭(在她身上自然沒有喬特魯德的特點,然而哈姆萊特在憤懣中卻發現了許多),以及那位滿嘴格言警句的波洛涅斯。

現在,戲又回到樓台上。寒風凜冽,冬夜的空氣淪肌浹髓。哈姆萊特在責備丹麥人貪杯,他漸漸變得乏味。好,廉價席中觀眾的注意力開始飄離戲文,還可以聽到幾聲咳嗽。就在這種沉悶的氣氛中,鬼魂倏然再次出現,觀眾的注意力又立即集中起來。鬼魂招手,示意哈姆萊特跟它去。這意味著兩位演員必須迅速離開樓台,走下扶梯,到下面正台重新上場。霍拉旭與馬西勒斯二人說五行台詞的時間,恰好使他們可以走完這段路。於是,鬼魂的那番話可以移到主要的演出場地上說。這時,提白員手持腳本隨時準備提詞,因為威爾並非總是可以信賴的,即便他親手寫的台詞,他也記不住。現在清晨將至,鬼魂消失;這次沒有雞鳴聲,因為重複就會減弱效果。四法學院的時髦人物坐在舞台兩側,已經在記事簿中記下了一二行詩句,準備在晚餐席間吟哦引用。哈姆萊特手中也有記事簿。「一個人可以儘管滿面都是笑,骨子裡卻是殺人的奸賊。」他寫下了這句話,這讓那些時髦人物大吃一驚。霍拉旭和馬西勒斯可以不慌不忙地從樓台走到正台,或許還有時間趕回後台喝幾口啤酒;鬼魂也有充分時間隱到舞台底下的暗室。從地下深處傳出了他的命令:「起誓。」常持懷疑態度的霍拉旭感到十分奇怪。哈姆萊特告訴他,天地之間有許多事情是他的哲學裡沒有夢想到的。儘管哈姆萊特在此之前較為溫和地進行過嘲諷,一些時髦的觀眾現在還是忙於在記事簿上記錄戲文。哈姆萊特請鬼魂,即請那受難的靈魂安息。威爾果真可以安心休息了,他要在許多場以後再最後出場一次。

不久,我們便忘記了正在展開的悲劇故事,因為朝臣羅森格蘭茲與吉爾登斯吞前來報告王子:那戲班子來了。於是我們聽到了關於倫敦戲劇舞台的長篇議論。吉爾登斯吞和羅森格蘭茲都是當鋪老闆的名字。哈姆萊特這兩個同窗儘管滿面都是笑,骨子裡卻是殺人的奸賊。不過奇怪的是羅森格蘭茲的名字似乎預示著某個與他無關的人物將凄慘地死去;奧菲利婭拿著玫瑰花環沒入水中;在葬禮上她得到了「處女的花圈」的覆蓋。 但是,眼前戲中議論的只是「在城裡專演悲劇的戲班子」,即宮內大臣劇團的不幸,他們來到遙遠的丹麥,在艾爾西諾巡迴演出。那麼他們為什麼不留在倫敦老家呢?因為童伶戲班那群羽毛未豐的黃口小兒或雛鷹搶走了所有的觀眾。「結果是娃娃們打贏了嗎?」哈姆萊特問。「正是,殿下;連赫刺克勒斯和他背負的地球都成了他們的戰利品。」羅森格蘭茲回答。一時,他們全都抬頭仰望環球劇場的塔尖上迎風飄揚的旌旗,看到了那個背負地球的赫刺克勒斯。

伶人們上場,哈姆萊特提起那出即使上演「也不會有一次以上」的戲,因為它「並不受大眾的歡迎。它是不合一般人口味的魚子醬」。伶人甲背誦了戲中一大段台詞,內容是特洛伊被圍困和普里阿摩斯、皮洛斯及赫卡柏的故事。我們立即明白這齣戲就是《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這段台詞沒有收入印刷本,很可能在排演時刪節了。誰都不喜歡這齣戲,平民觀眾從未為它鼓掌頓足。但是,莎士比亞仍然認為它是一部傑出的作品,並且決心將這段被刪除的台詞硬塞給觀眾。傑作是不可以浪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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