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反叛

詩人之間的這些明爭暗鬥,比起眼下開始排練的這出規模更大的社會悲劇或鬧劇,可謂小巫見大巫。在這齣戲中扮演主角的是遭到貶謫的埃塞克斯伯爵。他在出征愛爾蘭時,除了給部屬加官晉爵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做,這使女王大發雷霆。埃塞克斯在一條河畔與蒂龍相遇——他在岸上,蒂龍騎馬在河中間。據稱埃塞克斯曾對那個叛臣說,英格蘭不久即將改朝換代,他倘能表示友好,於他本人或許會是十分有利的。此後不久,即1599年秋,埃塞克斯乘船回到英格蘭:上岸後他當即策馬直奔農薩奇宮,風塵僕僕地撞入女王的卧室見駕。女王沒有當面訓斥他,只是吩咐他回去更換衣服;違反禮儀不過是在烈火熊熊的地獄裡劃著一根火柴。當天,女王秘密召見了一些人,接著埃塞克斯便被遞交典獄大臣監禁。至此,倫敦全城都知道埃塞克斯與蒂龍達成了休戰協定。

埃塞克斯的追隨者絲毫沒有因此而羞愧不安。南安普頓伯爵仍常在戲院露面,悠然自得。他和以往蒙他恩寵的那位詩人之間有什麼話要說,我們不得而知。或許莎士比亞已經幻想破滅,不再企望重修舊好。使他那副戲劇家的頭腦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是好心居然會產生壞的結果;就瓊生和其他熱衷於氣質論的人而言,這種問題根本不存在。埃塞克斯和南安普頓真心實意地認為廢黜女王於英國有益;埃塞克斯只顧榮譽與愛國主義,不計個人的利弊。然而,為了崇高的目的也會使國家陷入混亂與血泊之中,使大量無辜慘遭殺戮。這是莎士比亞在《裘力斯·凱撒》中設計的一種反常現象。勃魯托斯是個殺人犯,但他依然是最高尚的羅馬人。殺人者的良心將成為莎士比亞正在著手寫的那些悲劇的一個令人煩擾的主題。

埃塞克斯病了。女王暫時消了氣,特諭八名最好的御醫為他檢查身體。醫生說埃塞克斯的身體沒有病,有病的是他的腦袋。女王又生氣了,於是埃塞克斯便這樣被貶謫、關押,一直到第二年夏季才開始對他進行審訊。

審訊是1600年6月5日在星宮法庭 正式開始的。埃塞克斯被控違抗君命:朝廷耗費巨款派他去愛爾蘭討伐桀驁不馴的愛爾蘭人,他卻與人達成休戰協定。全部訴訟用了十一個小時宣讀起訴書,檢察長、副檢察長和弗朗西斯·培根爵士——埃塞克斯曾經是他有權勢的好友——輪流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埃塞克斯身體虛弱,只是在一整天的審訊即將結束時才允許他坐下;在法庭看來,最適合他的姿勢是跪著。至於是否判刑,這是早已定下的事。判什麼刑?關入倫敦塔,撤銷一切有利可圖的職務,處以巨額罰金——所有這些,無論是單項或是合在一起,全都提出了。最後的一致意見是由女王裁決。於是又需要等待許久,埃塞克斯重新由典獄大臣負責監禁。這時,他開始博得公眾的很大同情,因為他已蒙受羞辱,變得謙恭、忍讓了。

8月26日,他終於獲釋。蒙喬男爵在愛爾蘭前線打了勝仗,好消息大大平息了女王在愛爾蘭問題上的怒火。蒙喬埋頭實幹,埃塞克斯空虛浮華,兩相對照已足以懲罰埃塞克斯;他今後或許會學得成熟一點。但是,女王不准他入宮。對此他能夠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一項更為淪肌浹髓的懲罰——女王遲遲未恩准他繼續包收甜酒稅。這項專權極為有利可圖,一向是女王對他寵幸的諸多標誌之一。米迦勒節是重新決定誰享有這項專權的日子,他已欠下酒商巨額債務,於是他給女王寫了一封情詞謙卑懇切、充滿愛戴的信,如坐針氈地等待答覆。女王看穿了他的悔悟姿態,也不相信他的愛是出於真心。她把這一切告訴了弗朗西斯·培根,培根又告訴了其他人。接著,女王在使埃塞克斯提心弔膽地等待到萬聖節之後,才宣布埃塞克斯不再享有包收甜酒稅的權利,她將親自執掌這項專權。

在這年聖誕節的前四天,倫敦發生了一次地震。雖然一瞬即逝,遠非亞洲的大地震,但也足以使迷信的人們視之為徵兆。現在埃塞克斯府已變成某種黨派的總部,在那裡聚集的人認為他們的種種理想只能倚靠伯爵才能實現,或按埃塞克斯本人的說法,不能依靠一個頭腦與其身軀一樣扭曲的老嫗。失寵的廷臣與被革職的軍官們麇集一堂。清教徒喋喋不休地試圖說明王權應服從於更高的權威,而這更高的權威只能由深知自己得救的人體現——這種主張在五十年後將通過弒君的方式得到實現。 埃塞克斯的一個名叫卡夫的追隨者,是個凱斯卡 式的直言不諱的人物;他談到忍氣吞聲的恥辱,談到他的爵爺已經被剝奪的權利與財富,若不馬上採取行動,定將變得一貧如洗。埃塞克斯如此這般地受到激勵之後,也發泄了自己的一腔怒火。他的話立即傳到女王耳中。埃塞克斯府如此賓客盈門,是難以防範密探匿伏其間的。

莎士比亞必然是在這個時候寫下了他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有關英國歷史的書依然屬於禁寫之列,把英國歷史搬上舞台也是危險的事;但是,整個羅馬與希臘的歷史都可以供他使用,而且既然政治人物總是如出一轍,古代歷史中自然會有許多與當今動亂的伊麗莎白朝酷似的趣事。希臘近來變得比羅馬更受歡迎,在玫瑰劇場就上演過《特洛伊復仇記》《阿伽門農》《俄瑞斯忒斯的怒火》 以及契特爾與德克合寫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此外,1598年還出版了查普曼翻譯的《伊利亞特》七卷史詩的譯本,書前查普曼在致埃塞克斯的題獻中說他是「由神聖荷馬使之不朽的阿喀琉斯式美德的活典範」。美德?眼下,埃塞克斯正表演著阿喀琉斯在自己的營帳中發脾氣的惡習。

喬叟曾經講過關於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的故事,但他講的是浪漫的愛情。莎士比亞略去了愛情,或者不如說是將這種愛情凈化為肉慾。他很可能又是在忍受著陣陣狂喜和愧痛,其狀宛如他以往眷戀那位黑女子一般;不然,他這些日子就是懷著對南安普頓的一腔憤懣,想到自己枉然成為感情的奴隸。莎士比亞是一個極為需要異性的男人,關於他沉迷女色之事在當時至少曾經引起一段傳說。倫敦四法學院中殿學院的約翰·曼寧漢1601年3月13日在日記中寫道:

一日,伯比奇演出理查三世。市內一女子對他異常垂青,散場時邀他化名理查三世前往相會。莎士比亞無意中聽得他們的決定,於伯比奇之先趕去赴約。正當他受到款待,成其好事之對,僕人來報理查三世在門外求見。莎士比亞隨即吩咐僕人回話:征服者威廉乃在理查三世之先。

這段傳說未必真有其事,但是人們對於不愛女色的男子是絕不會傳播這類軼事的。莎士比亞對於女人之喜愛,其悲劇在於愛得無方又過於深沉,難以像瓊生那樣淡然處之,卻又往往在純屬情慾支配時以為是愛情。他過於將性行為推崇為真情的流露,然後又發現這份情意沒有得到回報。感情之強烈超過其對象所能承受,使他陷入窘況,激起他陣陣深刻的厭噁心情,主要是厭惡自己。他感到自己這個墜入愛情的威爾,像公狗追逐母狗那樣在喘息。在《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中,拉皮條的潘達洛斯唱了一首下流的小曲兒,把戀人的呻吟「啊!啊!啊!」變成了公狗的喘息與母狗發情時的嗥叫:「哈!哈!哈!」這齣戲說的是對情慾的幻滅,其中特洛伊羅斯先是瘋狂地迷戀克瑞西達,然後發現天仙忽然變成娼婦又厭惡起來。

這個對愛情或情慾幻滅的主題與政治密切相關。劇中的奧德修斯在談到希臘人未能攻下特洛伊時,把它歸咎於他們未能維持秩序。宇宙間存在著一種神聖的格局,世人為了社會的健全應樂於模仿。「只要把紀律的琴弦拆去,聽吧!多少刺耳的噪音就會發出來……」希臘軍隊的紀律的琴弦被拆去了:

主帥被他屬下的將領所輕視,那將領又被他的屬下所輕視,這樣上行下效,誰都瞧不起他的長官,結果就引起了猜嫉爭競的心理,損害了整個軍隊的元氣。特洛伊所以至今兀立不動,不是靠著它自己的力量,乃是靠著我們的這一種弱點;長話短說,它的生命是全賴我們的弱點替它支持下來的。

所謂「長話」真是言之鑿鑿。《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一劇說話多於行動,在舞台上不可能成功。但是,說話多無疑表明,莎士比亞更關心的是表達自己的信念,而不是編寫劇本。他從未設計出那麼好的詩句和那麼生動的形象,然而光彩奪目的語言壓倒了戲劇的構思;起輔助作用的地方成為主導,紀律沒有了。至於希臘人把紀律的琴弦拆去的原因,可以從希臘軍隊的弦軸阿喀琉斯的身上找到。

此人因為聽慣了人家的讚譽,養成了驕矜自負的心理,常常高卧在他的營帳里,譏笑著我們的戰略。

同樣,埃塞克斯揶揄英國的等級格局,預示著全國的癱瘓與覆滅、無政府狀態與混亂。

但是,情慾的幻滅與國家的衰敗之間有何聯繫呢?這裡有雙重的相似。首先是完全缺乏信任。戀人之間的山盟海誓尚且能夠如此輕易地毀棄,臣下對於主上的誓言又有多少可信之處呢?其次是(像《科利奧蘭納斯》充分表現的那樣)把國家比喻為人體,有頭有四肢有軀幹,不加區別地一味去愛會毀壞人的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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