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環球劇場

在斯賓塞筆下的《仙后》 時代,英國的宮廷曾經像一座供人崇拜的玫瑰香閨,閨中英俊洒脫的豪俠之士鱗集,他們一個個匍匐在一位才貌雙全的絕代佳人腳下。伊麗莎白一世儘管年事已高,卻始終保持著神秘莫測的女神形象。然而如今這位絕代佳人——上帝保佑——正變得一文不值,至少在年輕貴族眼中已是如此。她依然在施展她那女性的藝術——朝三暮四、變化莫測、狐疑不決、喜怒無常、恩威兼施——但是這樣做非但不再能夠銷魂奪魄,反而令人心煩意亂。她畢竟是個老嫗,瘦削的長臉,參差不齊的黃牙,紅色的發套下掩蓋著灰白、稀疏的頭髮。誠然,她思想敏捷不減當年,即席以拉丁文怒斥一個侮慢的外國使臣,一時傳為佳話。她運用法文和義大利文巧妙熟練,宛如訓練有素的譯員。她依然是一代奇才,勝過英國歷史上的任何一位君主。論起君王氣概與尊貴的風度,沒有哪位歐洲國君堪與她媲美。但是,她已不再能夠贏得本國以埃塞克斯為首的年輕人的忠心。秉公而論,埃塞克斯即便沒有理由胸懷二心,也是有理由心懷不滿的。

英國人在加地斯打了勝仗之後,西班牙國王儘管財源枯竭,還是重建了一支無敵艦隊。女王認為,要挫敗他進犯英國的計畫,最好是雙管齊下:攻打西班牙的費羅爾港,同時伏擊它停泊在亞速爾群島滿載西印度群島金銀財寶的船隊。加地斯戰役的英雄埃塞克斯執意要求由他一人統帥這兩次行動,並且如願以償。遠征軍幾經遷延終於出航之後,埃塞克斯與海軍少將羅利之間發生了意料之中的不和。個人的恩怨使埃塞克斯喪失了判斷力,釀成指揮上的嚴重失算,以致駐守在費羅爾的西班牙艦隊得以離港駛向英國,幸虧途中風暴迭起,才阻止了它襲擊法爾茅斯 。他也未能截住運載財寶的西班牙商船。回到國內,埃塞克斯的名聲不佳,而女王偏偏觸他的痛處,冊封海軍大臣霍華德為諾丁漢伯爵——這是地位更高的頭銜——並且在嘉獎詔書中將他並列為加地斯的共同征服者。女王這樣做雖然有其理由,卻有失審慎,因為視埃塞克斯為那次遠征的唯一英雄的烈性青年太多了。埃塞克斯憤然拒絕進宮,終日悒悒不歡,鬱悶成疾。

隨著西班牙的威脅逐漸消失,平息愛爾蘭的反叛日益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伊麗莎白召集了一次會議,以便決定愛爾蘭總督的人選。出席會議的只有埃塞克斯、諾丁漢、小塞西爾和一名掌璽官。女王希望將這個職位授予威廉·諾利斯爵士,但是埃塞克斯卻主張任命喬治·凱魯爵士,想乘機把自己的這個敵手趕出宮廷。女王否決了他的提議,他便逐漸怒形於色,乾脆扭頭不理女王。女王打了他一記耳光,讓他滾出議事室上吊去。他本相畢露,站起身就要拔劍,只是讓諾丁漢制止了。埃塞克斯指天發誓,說他絕不會容忍這種侮辱,隨即忿然離去。

朝廷分裂為各種派系,像一窩任意狂吠的狗,亂作一團。全國在受到無敵艦隊威脅時那種團結一致、同仇敵愾的精神,頓時化為一股冷嘲熱諷、怨天尤人的情緒。南安普頓的監護人伯利勛爵之死,預示著治國之才擁有高貴風度的那個時代已結束,以新一代治國志士自詡的正是像埃塞克斯那樣的人。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之死——死時全身潰爛,連御醫見了都不免作嘔——又標誌著英國人視為榮耀的一段鬥爭歷史的結束。法王亨利四世已屈從於天主教,說巴黎應該望彌撒。至此,英國已經既無真正的盟友又無真正的敵人。於是她便從與西班牙大帆船搏鬥,轉向在一個到處是沼澤的島嶼上鎮壓一群滿身臭氣的村夫。

戲劇的調子變了。人不再是馬洛筆下那種有毛病的龐然大物,而是變成了一個可憐蟲;他做的蠢事一定要受到申斥,這是為了他好。戲院里的新格調應該是諷刺劇。新戲劇家所關心的是眼前的生活,不是已經死亡的羅馬或遠方的維洛那。莎士比亞的天才儘管得到承認,他在有些人的眼中似乎已經屬於前一個時代。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的。假若他、伯比奇、肯普和宮內大臣劇團的其他成員曾經偷偷潛入河岸邊的玫瑰劇場去看海軍大臣劇團在做什麼,那麼他們會發現喬治·查普曼在諸如《趣日的歡樂》(A Humourous Day''s Mirth)的喜劇中表演倫敦的時尚而博得觀眾的喝彩;他的人物有老夫少妻中好吃醋的闊老頭兒,宮廷中機智風趣的男子,多愁善感、鬱鬱寡歡的人。當時,humour 一詞正變得時髦起來。它不是直接指喜劇,而是與諷刺作家津津樂道的所謂「體液決定脾性」的機械心理學有關。其實它是老掉牙的東西,一些所謂最新潮流往往就是老掉牙的東西。莎士比亞並不相信機械心理學,他是非常現代的,現代到那些追逐時風的人們也不能理解其現代之處。

體液決定脾性的說法來源於古老的科學。它認為如果世間一切物質是由不同比例的空氣、土、火和水四大元素混合而成,那麼人的思想,確切說是氣質,就是由各種比例的原液組成;這些原液一經進入人體,便決定人的性格。原液或體液有四種,即血液、黏液、膽液或稱黃膽液,以及憂鬱液或稱黑膽液,與四大元素對應。一個人的體內血液多,他就是樂觀開朗的多血質性格;黏液多,就是冷漠遲鈍的黏液質性格;易怒的黃膽液質性格是黃膽液過盛;抑鬱的黑膽液質性格是黑膽液過盛。不過,體液調配得巧妙還可以產生其他類型的氣質。正常人的體內各種原液是完全保持平衡的。但是新喜劇作家需要的是不正常的人,是脾氣暴躁的黃膽液質士兵和頭帶黑帽的憂鬱症患者。哈姆萊特對眾伶人講話時提到的那個「humourous」的人,並不是指滑稽有趣的角色,而是戲劇舞台的某種產物,是按那種假科學的原理炮製出來的,不是按威爾的方法對實際存在的人進行觀察之後才創造的。

性格劇的泰斗當推本·瓊生。他比莎士比亞年輕八歲,並將在埃塞克斯進行所謂海島之行的1597年充分顯示出自己的活力。瓊生自稱出身貴族,卻從未說過自己有什麼家徽。莎士比亞想躋身貴族,主要是瓊生出來嘲笑他,雖然這種嘲笑也是出於善意。瓊生授予自己劇中一個人物一幅家徽,圖案是一隻豬頭,格言是「不無芥末」。他說他父親在瑪麗女王 統治期間喪失了全部土地,然後入教會任職,又在兒子出生前一個月溘然長逝。他的母親後來改嫁給一個泥瓦匠,瓊生自己雖然由別人幫補上過威斯敏斯特公學,還是被迫入了繼父的行業學藝。他討厭泥瓦匠的活計,於是便去低地國家打仗,自稱曾在兩軍的營壘前按古典的方式殺了一個敵人,並且取得其財產作為合法的戰利品。後來他進入戲劇界,隨一些三流劇團去各地巡迴演出,《西班牙悲劇》中的希埃洛尼莫是他演過的最主要的角色。不過如今他寓居倫敦,在天鵝劇場為彭勃洛克劇團編戲。

瓊生在1597年編的一齣戲叫《狗島》,是一部有關時勢的諷刺劇,詩人納什也參與寫了兩三幕,此人也寫政論小冊子,是已故格林的朋友。它是一部奇巧的喜劇,輕慢無禮,有股聰明勁兒,但是在那些人心浮動的日子裡,如此辛辣地針砭當地時弊卻是不明智的。樞密院說這是誹謗和煽動。市長進一步把所有的戲一概斥之為傷風敗俗,淫亂猥褻,說劇作者佯裝以現代手法鞭撻罪惡,實則意在向觀眾進行灌輸。他要求樞密院查封一切劇院,而樞密院則比這小小的建議走得更遠,下令將泰晤士河兩岸的戲院全部拆毀。這項命令確實令人生畏,它意味著全部清除伊麗莎白朝的戲劇。演員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職業竟然就此告終,他們把一腔激憤發泄到那個該死的泥瓦匠身上。

那該死的泥瓦匠(他把他那摞磚一塊塊地軋在每個人的腳趾上),連同彭勃洛克劇團的另兩名成員加布里埃爾·斯賓塞和羅伯特·沙阿一起,被關入馬歇爾希監獄。當局也在搜捕納什,但是他逃到了雅茅斯 ,住在那裡吃鯡魚,並且在《納什的齋食》中寫到鯡魚;《納什的齋食》是一部喬伊斯式的作品(「法蘭西有聖丹尼,西班牙有聖詹姆斯,愛爾蘭有聖帕特里克,英格蘭有聖喬治作守護神,而雅茅斯則有紅鯡魚」)。瓊生並不愚蠢,他在身陷囹圄之前加入了海軍大臣劇團,從亨斯洛手中預支了四鎊錢,足以使他在獄中過舒適的生活——當然是指到用完為止。各劇團無所事事地度過了整個夏季,他們不敢想像秋冬雨季的前景。我們可以斷定,莎士比亞在這個時候回到了斯特拉福。他買下克洛普頓的一所舊宅,即「新宅」,終於使自己在幸晉為鄉紳之後又添新喜。不過,此情此景的悲劇將再次向他襲來:他有一幅家徽和斯特拉福最好的住宅,卻沒有兒子可以繼承他這份榮譽。

天底下的事難得真像看上去那樣糟糕。樞密院對於戲院的破壞性和煽動性影響的怒火逐漸平息。關於拆除戲院的命令,即便有人曾經認真對待,至少在秋季來臨之前肯定沒有付諸實施,因為1597年10月初各劇場又都響起開場鑼鼓了。國會要開會,整座城市擠滿了人,一個演出旺季即將來臨。10月8日,瓊生與同劇團的另兩名演員從馬歇爾希監獄獲釋。10月11日,他們在玫瑰劇場與海軍大臣劇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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