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鄉紳

倫敦發生騷亂。比林斯門內血肉橫飛。全城宣布戒嚴。一些徒工在塔山 被處以絞刑,隨後剖腹、凌遲。

那是1595年夏季,騷亂的起因主要是物價上漲。由於熱心公益的學生——他們今天已成為示威專家——沒有在場,徒工們便任意在示威活動中製造流血事件;他們痛打賣雞蛋和黃油的男女商販,因為他們把價錢抬高了一倍,甚至更多。雞蛋竟要一便士一個,黃油賣七便士一磅——這是無法容忍的。因此,必須把黃油塗在人行道上,把雞蛋當原始炮彈使用。青年人一向喜歡發脾氣,但老年人卻並非總能寬大為懷。把一些黃口小兒就地處決,這在我們看來未免過分,然而這就是昔日的「快樂的英格蘭」。戲院既是便於徒工們集結的場所,自然是被關閉了;於是宮內大臣劇團至少失業了兩個月。

戲院里,莎士比亞已經非常詳細而出色地記錄了去年夏秋兩季的災禍。《仲夏夜之夢》中的仙后提泰妮婭,把這一切都歸咎於她與夫君奧布朗之間的不和,那不是上帝的意思,而是聖約外的鬼使神差。時下,英國正在遭受農業歉收、畜疫流行之苦。人們不難相信,莎士比亞與其他小資本者一樣,已經預見到倫敦城內將出現糧食匱乏的局面,並且事先躉了一兩擔。低價而糴高價而糶,這是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賺錢方法。

使全國更為不安的是人們獲悉:西班牙的一支規模更加龐大的無敵艦隊已經準備就緒;但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德雷克與霍金斯二人卻遠離英國,正在進行他們最後一次航行。天時極為不利,占星家坐卧不安,因為他們知道女王即將進入一個大關口:1595年9月7日,她將開始她生命的第六十三個年頭。六十三是七乘九的積,七和九這兩個數字碰在一起是非常不吉利、容易出事的。1588年那次無敵艦隊準備進攻英國,是女王開始她第五十六個年頭的時候,七和八是兩個神秘的數字;八不像九那麼蹊蹺,但也是夠兇險的。 雖然1588年是燦爛輝煌地度過的,嘲弄了那些令人擔憂的徵兆和愁眉不展的占卜官,但是眼下它並不能使人們得到多少寬慰。英國這次也許不會再逢凶化吉,尤其是周圍有那麼多的罪惡、自鳴得意和背叛。

關於誰會背叛,現在應該看看威爾的恩主心目中的英雄埃塞克斯伯爵羅伯特·德弗羅。這位伯爵一度是女王的心肝寶貝兒好羅賓,如今人們說他已不再是床伴兒羅賓而是壞蛋羅賓了。 迫克在《仲夏夜之夢》結束時笑著說,「羅賓定當將功補過」,可是羅賓對於女王插手洛佩茲的案件使自己受辱,依然耿耿於懷。伊麗莎白朝中向來恩澤如錦繡,廷臣人人皆為求愛者,但也有親有疏。這位女王曾經佔有埃塞克斯伯爵的整顆心,如今伯爵卻在大談其女王的衰老與無能。1595年11月,女王在慶祝自己登基三十七周年的時候,一本題為《談談英王下一位繼承人問題》的書落入她手中。作者多爾曼極為輕率地將該書題獻給埃塞克斯伯爵,因此女王自然想了解書的主題與受獻者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無論埃塞克斯如何解釋,他還是暫時失去了女王的寵幸。

海外天主教勢力的新威脅使許多忠於女王的臣民擔憂國內的局勢。女王的確是老了,那些傳道士更是故意喋喋不休地彈這個調子。聖大衛教堂的主教在佈道時,當著女王的面愚蠢地提醒她:她已年在桑榆,心力交瘁,來日無多;萬一她猝然晏駕,她會留下王位繼承問題沒有解決,因為誰都不敢肯定蘇格蘭王詹姆斯六世能否為朝中各方接受。事實上,女王正在以類似函授的方式訓練著詹姆斯,但又怕公眾知道她選定他繼承王位;因為天主教敵人可能未等他登基就策劃將他暗殺,使國家陷入混亂,以便從中漁利。於是大家都在猜測,而女王則設法使大家相信這種憂慮是沒有根據的。

關於伊麗莎白是否會被一個野心勃勃的新教臣僚廢黜,這不可能是人們議論紛紛的問題,否則莎士比亞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寫下《理查二世》並將它搬上舞台。不過,它提醒那些需要提醒的人:歷史上有過廢黜君王的先例,而且1599年,即亨利·波林勃洛克篡位二百周年即將來臨。莎士比亞對於自己的私事比對於公眾的事務更有興趣,他無非是在繼續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在寫完以威尼斯或雅典式的沃里克郡仙境為背景的喜劇之後,他感到回過頭來寫關於玫瑰戰爭的歷史劇的時候到了。他已經寫了戰爭之末,如今必須寫戰爭之始,說明約克與蘭開斯特兩大家族的衝突是一場災難,產生於一個人的罪孽,而這罪孽縱然去聖地朝拜多少回也是無法抵贖的。亨利四世犯下了彌天大罪,給他的臣民帶來的苦難與死亡較之俄狄甫斯毫不遜色。人世間最深重的罪惡莫過於弒君了。

莎士比亞從馬洛的一出歷史劇《愛德華二世》(此時已有印刷本)中懂得,像《亨利六世》三部曲那樣的鄉村露天表演,只是平鋪直敘一連串事件,不如深入探索隱藏於這些事件背後的動機更能激發人們的興趣。愛德華是個孱弱的統治者,一味反常地寵幸那個先意承旨的佞臣加維斯坦,將自己的王后與朝政統統置之不顧。他最終雖被廢黜、殘殺,但至少是由他的兒子繼位。 理查也遭到廢黜和殘殺,但他就此世系斷絕。都鐸朝的王統也是如此中絕的,不過這是後話。

在氣質上,理查是個易動感情的人,一個唯美主義的夢想家,很像愛德華;但是,莎士比亞不能照搬霍林斯赫德在《編年史》中記載的真實歷史,把理查寫成一個專找男童㚻奸的人物。莎士比亞把理查的縱慾改為對辭令、詭辯和俏皮話的癖好——這也是詩人自己的弱點。理查的獨白,無論在人前還是人後,都任憑自己想拖多長就多長,他的創造者對他是頗為放縱的。除此以外,他還喜歡發脾氣、吹牛皮、喜怒無常。與其說他像個國王,不如說他更像個王后。理查這個角色需要有一位藝術大師施展全部才華方能演好,莎士比亞有伯比奇這樣一位藝術大師。

莎士比亞在這個時候而不是在以後創作《理查二世》,是否純屬自己的主意呢?埃塞克斯的勢力正在發展,他們需要一個綱領,或許還需要一位詩人。至死都是埃塞克斯的忠實朋友的南安普頓,曾經給過威爾一些錢。他已使威爾奉獻給他兩首好詩,他的俊美將在許多首十四行詩中成為傳世佳話,他還佔有或是將要佔有威爾的情婦。但是,他也許覺得自己有權索取更多的東西,即便是替人索取也罷。他可能提議威爾再寫一首詩或一齣戲,說明英國在一個昏庸無能的統治者手中已經病入膏肓,一位在這個統治者手下備受冤屈的堅強的愛國志士奪取了王位,拯救了國家。威爾可能說,不管怎樣,他建議寫《理查二世》,而且他對於喜劇已經厭倦,準備回過頭來寫悲劇或歷史劇,甚至不妨現在就著手。至於可能被用於什麼宣傳,這與他無關,因為那主題本身就包含了這些;除非為了藝術,他決不會竄改歷史,也不會專門強調劇本與當前局勢有什麼關係。那很好,你就寫吧!

在寫的時候,莎士比亞一如既往,注視著公眾的情緒。他的觀眾也像昔日觀看《亨利六世》那樣,欣然接受愛國的口號,因為西班牙的威脅是炙手可熱的。枕戈待旦的英國人喜歡有人用令人難忘的方式對他們說,他們既是偉大的,同時又是渺小的。在《理查二世》中,約翰·剛特臨終時說了一席話,全文是長得難以想像的一整句,其中有許多像烙畫似的燙出來的語句:「這顆鑲嵌在銀色的海洋之中的寶石……這塊幸福的土地,這大地,這王國,這英格蘭……這片孕育著這許多偉大的靈魂的國土,這親愛又親愛的國土……」諸如此類的同位語從句子開始竟有二十行之多,然後才是謂語;但是這謂語直言不諱地承認英格蘭已經陷入困境,也就使這一大堆同位語顯得不那麼令人難受了。 大多數愛國者會記住關於寶石這部分而忘記句末「已經可恥地征服了它自己」這層意思。看到後來在《亨利四世》中出現的冷嘲熱諷,我們可能會懷疑,莎士比亞堆砌這些「君王們的御座」式的辭令 ,是否為了在戳穿由此激發的沙文主義情緒時使人更覺其痛?企圖假定莎士比亞身上確有愛國主義思想,這與假定他信奉無神論,主張素食主義,或贊成共濟會的理想一樣危險。

到那年年底,宮內大臣劇團在御前演了四齣戲。其中是否有《理查二世》是值得懷疑的,因為那是上演喜劇的季節。嚴肅的東西要留給真正的生活,留待五穀不登的來年——1596。我們將看到,這一年莎士比亞日子很不好過,但他至少活下來了。倫敦街頭餓殍遍地,糧食匱乏,物價暴漲;本來應該用於賑濟窮人的錢,繼續耗費於異國的戰事。法王亨利四世抱怨英國在他反對天主教敵人的鬥爭中未提供充分的援助,而那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伊麗莎白一世也大發雷霆,因為法國使臣竟用日後戴高樂的腔調向英國提要求。英國人說,法國一向是個不講信義的民族。新年伊始,英法聯盟實際上等於破裂了。

開春,法國傳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那些背信棄義的法國人說,他們寧願讓西班牙人進入加來 也不願讓英國人進,因為西班牙人來了,法國總有機會通過教皇的斡旋收回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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