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情婦

莎士比亞在新劇本中摻入了大量他躋身其間的貴族生活,內容不全是巧言妙語、聲色犬馬、金盤玉帛,也有諸如南安普頓的朋友與鄰居之間相當骯髒的糾紛。朋友是丹弗斯兩兄弟查爾斯爵士和亨利爵士,他們是鄉間富豪兼法官約翰·丹弗斯爵士的兒子,鄰居是沃爾特·朗爵士和他的弟弟亨利,他們的莊園挨近南安普頓在蒂奇菲爾德的莊園。這兩個家族反目已久,其起因或許可以追溯到玫瑰戰爭;但是這一宿怨在1594年發展到特別嚴重的地步。約翰·丹弗斯爵士在法庭上判處沃爾特·朗爵士的一名僕人犯有搶劫罪,收監入獄。沃爾特爵士從法官手中救出了自己的僕人,但是約翰爵士在隨後的巡迴審判庭上向審判長提出控告,把沃爾特爵士投入了弗利特監獄。為了進一步使他就範,約翰爵士又把他的另一名僕人判為殺人犯。沃爾特爵士出獄後,兄弟二人在兩家的追隨者之間挑起了種種摩擦,使一名僕人喪生,另一名僕人受重傷。

可是,朗家要報復的是丹弗斯家本身而不是他們的僕人。為此,亨利·朗寫了一封信給查爾斯爵士,辱罵他是騙子、蠢材、狗娘養的、乳臭未乾的小子等,並且發誓要扒下他的褲子打他的屁股。盛怒之下查爾斯爵士帶著弟弟和一些僕人來到科森一家旅店,找到正在與一些得意洋洋的朋友進餐的朗氏兄弟,打了亨利·朗兩棍。亨利·朗拔劍刺傷了查爾斯爵士,亨利·丹弗斯爵士又開槍把亨利·朗爵士打倒,不久便一命嗚呼。丹弗斯兄弟二人隨即逃之夭夭,躲入南安普頓伯爵的宅院避難。當局發出逮捕證要緝拿他們歸案,但南安普頓還是幫助他們逃到了法國。

莎士比亞自然會看到,這些都是有用的戲劇素材,不過只能把它們寫成遙遠的事情,發生在古老的異國。他從不願意直接再現現代生活——那是新諷刺派劇作家的事情;用臆想的往事閃現出他的主題,更能取得預期的效果。丹弗斯與朗兩家的糾紛啟發了莎士比亞去表現維洛那兩大家族的「宿怨」,表現一個家族的青年愛上了另一家族的少女的悲劇。這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曾在莎士比亞誕生前兩年由一個叫阿瑟·布魯克的蹩腳詩人用英文寫成了詩。如今,莎士比亞在丹弗斯與朗兩家怨仇的推動下,著手試寫一種新的悲劇,是義大利的但又不是塞內加式的悲劇,劇中文辭的濃烈色調淹沒了濺出的血液。

有意思的是,《維洛那二紳士》《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威尼斯商人》這三部劇本是莎士比亞在侍奉南安普頓期間或其後不久連續不斷地寫成的,而且三部都以威尼斯地區為背景。在《愛的徒勞》中,霍羅福尼斯突然無緣無故地提到威尼斯,他唱道:

威尼斯,威尼斯,

未曾見面不相知。

就莎士比亞而言,威尼斯意味著威尼斯城及城外七十英里的維洛那。威尼斯是要親眼目睹以後才能叫人喜歡的。南安普頓帶他去過嗎?或者是弗洛里奧向他作過詳細的介紹(甚至畫出運河與里亞托橋的確切方位),使他感到無需親臨其境也了如指掌?

《維洛那二紳士》從舞台效果上看是莎士比亞的敗筆,他本人必然也看到了這點。他試圖使用為南安普頓私宅寫戲的手法為公共劇場寫戲,戲中充滿神機妙算、巧言趣語、浮華的文辭、熾烈的愛情和貴族青年之間的爭鬥,其背景是一個以激情、陽光以及陽光下的刀光劍影著稱的國度。要是這齣戲具有令人信服的情節和令人折服的人物,它還是會被公共劇場接受的,可是它沒有。今天人們之所以喜歡它,其一是有那首抒情詩《西爾維婭伊何人?》(雖說使這首詩廣為流傳的與其說是莎士比亞,莫如說是舒伯特更為確切) ;其二是那個叫朗斯的僕人,他對自己那頭可悲的雜種狗克來勃真可謂忠心耿耿,很有一點英國人的風度。朗斯的主人普洛丟斯的名字本身就表明,他在秉性和感情方面是個變幻不定的人物, 與他的僕人那種質樸的忠誠形成鮮明的對照。這是莎士比亞特有的筆觸。

這兩位紳士並未充分發揮維洛那的作用,而這座美麗的城市又不應白白浪費,於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便接踵而至,使維洛那變得或許比實際更重要;如今外國遊客訪問這城市主要是因為莎士比亞寫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這是莎士比亞筆下的第一部愛情悲劇,其出色之處自不待言。劇作家用通俗的散文寫序幕,妙筆生輝;在表現兩大家族之間的世仇時,充分利用了整個舞台的空間;刻畫人物性格寥寥數語,一蹴而就——這些特點立即告訴人們:這將是一出引人入勝的戲。莎士比亞或許未能做到惜墨如金,但他卻是字字句句飽含著激情——如茂丘西奧關於「春夢婆」的一番話(莎士比亞寫這番話時或許已經在構思《仲夏夜之夢》)——又以朱麗葉的乳媼的質樸制約這種激情。這麼多的動態情節和這麼多的靜態抒情詩句一如致辭者的那些十四行詩,居然能夠同時存在;勞倫斯神父那些押韻對偶句的說教,非但絲毫不令人感到乏味,居然能夠成為一個休止點,一種將多聲部樂曲統一起來的固定旋律(to fermo)——這些確實是不同凡響的。莎士比亞在寫這齣戲時是三十歲,或許是三十一歲,已不再是年輕人了;但是在所有文學作品中,偏偏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使青年男女的熾烈愛情和敢作敢為成為不朽。

莎士比亞既然可以把南安普頓熟識的兩家的宿怨作為創作《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起點,那麼他也可以把只是間接牽連南安普頓的官場怨憤,視為創作《威尼斯商人》的素材。1594年春,南安普頓心目中決不會做錯事的埃塞克斯伯爵,正式控告一個名叫羅德里戈·洛佩茲的葡萄牙猶太人御醫,說他與西班牙的密探勾結,陰謀毒死女王陛下。在這一指控的背後純粹是私人的恩怨。洛佩茲在葡萄牙交遊廣闊,而葡萄牙與西班牙毗鄰;沃爾辛厄姆在任特務機關的首腦時,曾把洛佩茲當做一名非常可靠的內線,通過他往返於倫敦與伊比利亞半島的英國間諜之間傳遞情報。1590年沃爾辛厄姆死後,埃塞克斯接手領導洛佩茲的工作。在埃塞克斯看來,能夠把從葡萄牙獲取的有關西班牙的零星情報作為私人禮物奉獻女王,這無疑是一種向女王邀寵的有效手段。然而,洛佩茲對女王的忠心卻比對埃塞克斯的忠心更為殷切;他得到情報之後,首先奉獻女王,然後再稟告埃塞克斯。於是,當埃塞克斯躊躇滿志地帶著從伊比利亞獲得的最新情報來到御前的時候,女王卻告訴他,她早就知道了。埃塞克斯對洛佩茲這種兩面做法懷恨在心,並且決意報復。

他遇到了一個機會:有個名叫梯諾科的男子供認,他曾與一個叫弗拉拉的人一同被派到英國,策動洛佩茲報效西班牙的事業;洛佩茲為了表示誠意,收下了西班牙國王饋贈的一件貴重的珠寶。洛佩茲隨即被逮捕審查,但是在進行最徹底的搜查之後,沒有在他的私人書信和文件中發現任何足以證明他有罪的材料。於是,女王指責埃塞克斯蓄意陷害好人,將他打發走,使他蒙受恥辱。惱羞成怒的埃塞克斯在1593年與1594年間的整個冬季作了進一步準備,對洛佩茲提出訴訟。他的控告看來是確鑿有據,檢查總長不得不採取行動。1594 年2月底,洛佩茲在倫敦市政廳正式受審。陪審團在反猶偏見與真憑實據的雙重壓力下,宣判他犯有圖謀殺害女王罪,判處他絞刑和凌遲,與梯諾科、弗拉拉一齊在泰彭執行。刑期拖了一些日子,因為女王依然懷疑她稱之為她的小猿猴的洛佩茲是否果真有罪。於是,這出連宰三員的好戲一直拖到6月份才對公眾演出。

人們可以想像,南安普頓在得知埃塞克斯伯爵終於擊敗他的女王和他的仇敵之後,會如何像孩子一般歡欣雀躍——對於這種興奮的心情,莎士比亞自然很不以為然。這種令人厭惡的事情之所以發生,完全是由於公報私仇而不是忠君報國。行刑時,洛佩茲頸上套著絞索,面對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屠刀,發誓自己像愛耶穌基督一樣愛女王陛下。這種聲明出自一個猶太人之口,其含義自然顯得模稜兩可,因而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鬨笑,使整個行刑過程更加殘酷。這是6月一個晴朗的日子,埃塞克斯和他的一幫人是會趕到刑場一睹這場大卸八塊的好戲的;他們將混在肩馱吃蜜餞的孩子、譏笑哄鬧的市民中間——這是出遊的好日子,而且一切都不用花錢。人們認為莎士比亞不會在場。但是他也並未超然物外,他利用公眾對猶太人的憤懣編織了一齣戲,把一個猶太人寫成壞蛋——不過不是那種背信棄義的壞蛋,而是放高利貸的壞蛋。在《馬爾他的猶太人》中,巴拉巴斯是個馬基雅維利式的妖魔鬼怪;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充其量只是想名副其實地要他那磅肉而已。

夏洛克並不像莎士比亞時代的傳統看法那樣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物,這在我們的時代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在伊麗莎白朝的觀眾看來,他只是一個穿猶太人的寬袍、滿身油垢的大鼻子放債人。他在法庭判決之後成了一個被征服的人,聲稱自己身體不適便悄悄離去,羞辱地消失了。他未能像巴拉巴斯那樣,最後可以蔑視一切地大聲詛咒。這個人物是真實可信的,他更像莎士比亞本人,而莎士比亞本人卻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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